按柳江这祖传的老母亲性格,挨批肯定是免不了的,姜姜捂着太阳穴思考一哭二闹三上吊哪个更大概率让自己免于这顿劳苦。但想到今天情人节,几个人折腾了一天,惊吓不断,她还是决定坦白从宽,妄想单凭一颗真心感天动地。
不过柳江刚开场还是带着怜爱,小心翼翼试探一下,“姜姜你抗抑郁停药不是很久了吗?什么时候又开始吃的?”
姜姜勉强思考了一下,如实答道,“前几个月啊,我当时陪我妈去体检,顺便挂个号拿的,不是抑郁,就是调整作息拿了点药”。
柳江松了口气,嘴炮技能全开,“哦,那我就放心怼你了。你丫脑子有什么毛病,老子买那么大张床你不睡,非在大冬天睡沙发,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癖好?习儒你也是,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人睡了四五天不吱声你都不觉得异常吗?哪怕是最陌生的舍友也不至于这样,最基本的人文关怀呢?要是她真的是寻短见,尸体没臭你都发现不了吧?姜嘉莉你别偷笑,没骂完你呢,听说你俩为了和猫玩吵架?真的是小学鸡吗?我说过很多次了吧,就你那个细皮嫩肉,随便磕磕碰碰都是五颜六色跟个调色盘似的,你还认真地和猫拼爪子?觉得自己风韵犹存反正也不靠手吃饭对吧?哪天感染上什么别扒着我哭······”
姜嘉莉很想和平时一样插科打诨,一个一个点地怼回去,可是自己一个快三十岁的人被他像教导主任一样批评,有点想笑,也有点感动。今天确实把他们都吓得不轻,柳江这个理应最冷静的人,哭得跟什么似的,相识十年从未没见他哭过。哪怕是事业最艰难的时候,哪怕是一颗真心被初恋敲碎得拼凑不回去的时候,他也是默默承受着,最多酒多喝两瓶,嘴上多骂骂咧咧几句,可见自己其实在柳江心里有多重要,所以她也就一副乖学生的样子静静听着······
最后还是柳河听不下去了,解救众人的耳朵,“哥,嫂子下午问我你情人节死哪里去了,我当时没顾得上回她,你要不要早点回去跪键盘······”
柳河取得安习儒同意辞去厅长一职,正式入住主卧的一席床位,心满意足去洗澡,哇哇鬼叫着卡丘只变态小猫咪偷看他洗澡什么的。柳江的声音一直把姜姜的耳朵塞得满满的,安静下来后她终于想起安习儒的存在,自从两人不欢而散还没有讲过一句话,今天发生太多事情,她也还没来得及思考。姜姜按着太阳穴,喊着脑子疼,先回房间了,还很礼貌地谢谢安习儒今天的照顾。
没想到安习儒也跟着进了房间,还没表示惊讶,这人就把门关上,反手关掉刚开的灯,仿佛在黑暗吞没一切才有勇气伸手抱住她。
紧紧的,满满的,紧贴的身躯传来体温暖暖的,只有呼吸和心跳弱微可辨。他现在没有喝醉酒,如此清醒的状态下,也不知道这个拥抱是否填上他所谓多年的心灵残缺。姜姜这般想着,但胸膛依然坚实得令人难以呼吸,她稍稍挣扎换个角度,回抱这股温暖。
那么瘦弱的躯体,真正抱在怀里却又觉得柔软如液体一般,好像再用力一点,就会破碎,然后顺着地球引力流走。她的身高只到肩膀,传到鼻腔的味道难以描述,却特别得像是世界仅有的一份,是汗液、洗衣液、被窝、猫、救护车、医院、黑暗、和阳台的风诸多物体的混合,如此想着,他又像小心翼翼捧着一团世界的味道。
过了许久,安习儒才开口,“不管怎样,经不经历什么,好的坏的,至少要保持活着。我有时希望你活得好,有时又希望你活得不好,但是永远都会希望你活着。我的爱啊,恨啊,在生命面前都无足轻重,如果你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以后就只能恨自己了。其实我也不恨你拒绝我的表白,不恨你骨子里隐约的坏,我只是恨你当年连个体面的拥抱都不愿意给我,我现在抱到了,以后就不恨了。”
“嗯”。
过了一会儿,像是要活跃一下这沉甸甸的岁月感,姜姜说话的声音都带了些许轻快和笑意,“知道啦,还记得你给我最后的信物吗?就是毕业后让柳江给我的那个,你可真是个人才,给我留了本《活着》,当年我一页页来来回回翻,把书翻烂都没找到什么暗号和隐喻,才确定你对我最后的祝福就是活着,我一写小说的都编不出这种操作,你当时到底怎么想的?”
胸前的头动了动,他都能想像到黑暗中她抬头亮晶晶地要一个答案,虽然他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还没想好借口,房外传来柳河的大嗓门,“姜姜,吹风机放哪里了?”
安习儒马上松开姜姜,后退一步,正想开门出去,但姜姜又主动撞了上来,双手绕到腰后紧紧抱住。安习儒明显没料到这个剧情走向,一时间僵住,外面那人还在“姜姜姜姜”,充分证明自己是唠叨柳江的亲生弟弟。
安习儒斜眼看着怀里的人,懒懒道,“你再不松手,柳河就要进来捉奸了。”
姜姜心情放松下来,顺着他的话说,“那我们努力一点,让他捉奸在床怎么样?”
声音变得玩味起来,语气里满满都是勾引的意味,但安习儒又岂是这么容易就委身的人,“姜嘉莉,我们只是普通的合租舍友,你这样我是可以告你骚扰的”。
“哦?那我努力一点,让你告我强奸怎么样?”
柔软的身体更紧地贴上来,双手竟然往肩膀上游离,摸得安习儒眼神都暗了,声音却越发严肃冷淡,“你当我傻,警察会相信我这么大一条汉子会被小学鸡强奸?当今这个世道,我们男孩子出门在外果然是要保护好自己。”
被结实的双手扒开,姜嘉莉也没有生气,懒懒地靠着墙根,凉凉地降下身体的温度,悠悠道,“又记仇又有种莫名的胜负欲,小学鸡就是小学鸡。”
“我说不恨你了,那不代表我爱你,大家以后就是单纯的舍友关系,你也别浪费时间套路我,我说过自己不喜欢你这种的”。
丢下这几句话,安习儒转身就开门走人,只听到后面传来愉悦的低笑,“没事,我也说过很多次,就喜欢你这种的。”
到最后也没有人关心柳河有没有找到吹风机,头发干没干,姜姜刚躺上床又翻下去,挖到储物箱底才找到那本颇有年代感的《活着》。封面和里面的纸张边缘都已泛黄,但全书干干净净,连封面上的“活着”二字也是规规矩矩的字体,一点都不嚣张。
姜姜大四春招就拿到某物流企业的offer,七月才入职集体培训,期间三四个月里她短暂地结束一段恋情,游遍东南亚,考了三个无关紧要的证书,最后半个月蹲在图书馆强行感伤地缅怀即将结束的学生年代。
拍完毕业照后姜姜长达两个月都没有看到安习儒,膝盖的淤青还没消失,她就已经将那天扑街的小插曲抛之脑后。六月最后一天,也是应届生必须搬离学校的最后一天,姜姜就坐在宿舍区楼下目送一个又一个同学从学校搬进社会,看见柳江和安习儒一宿舍的身影,她拍拍裤腿立刻就兴奋地上前打招呼。“苟富贵,勿相忘”对着柳江和狗六说,眼睛和笑意却一直停在安习儒身上,那人不出意外地装什么都听到,丢下两个舍友继续往校门口走。
大家自以为机灵地说着“再见,朋友圈见”,很多人后来同住一个朋友圈都没有相见的缘分。姜姜那天从班群里找到安习儒的微信,提交好友申请,很快成为互联网的数据垃圾,没几天又发现安习儒为此还退出了班群。当年她看待感情没有现在通透,无谓地唏嘘几天,这种淡淡的感伤很快被成为社会人的新鲜感冲淡。
过了大概一个月,柳江约姜姜去琶洲江边喝酒,才说安习儒离开广州前给她留了点东西。余华的《活着》和一个羊城通,姜姜研究了两个月找不到其中任何的隐喻,确定安习儒对自己的祝福就是“活着”,而羊城通,大概就是意味着他不会再回来这座城市了吧。
这本来是一段感情最完美的结局,虽然不是“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幸福的生活”的标准大团圆结局,但是利落痛快得像武侠小说。事实上,鲜少有人幸运到初入情场就在对的时间爱到对的人。明明这才是宇宙常态,文学作品却总写可歌可颂的成功爱情,世人因此习得幸福该有的样子,却错误地以为爱情讲究天作之合、缘分与幸运。也鲜少艺术家写出伟大作品来抚慰得不到爱情的倒霉蛋破碎的心灵,世界上才出现越来越多的痴男怨女。伟大的艺术家们写美好的爱情给人以希望,更伟大的艺术家让人沉重但坚强地接受伤痛,给人以走出深渊的勇气。
女主人公说:“郎君什么都好,我也心悦你,但是我已有结伴同行的人,行走江湖要讲规矩,这一段路就当我辜负你吧”。男主人公再三争取,无果,不鼓吹大义和成人之美,给自己一个勉强挽回颜面的退场;也没有求而不得因爱生恨,棒打鸳鸯。各奔天涯前,假如我们有幸江湖不再相见,那就衷心祝你“活着”。
姜姜在后来好几年里也安于这个结局,作为一段美谈和数人谈起,也写进过书里,即便身处另一个国度也把羊城通当钥匙配饰随身带着,当作一个念想。如今看着床头钥匙旁的羊城通早就换了不知道第几个,曾专属于安习儒的那个羊城通则因为绳子磨损,遗失于异国他乡,姜姜笑着叹息,其实自己早就拿了女主的剧本而不自知。命运对少女的祈祷早就作出回应,写好泪点萌点虐点和爽点,她只是一直以来左顾右盼沉迷玩乐,迷路太久又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