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谢犬直到快要离去的时候,才发觉门口的梧桐已然这般苍老,几近腐朽。
他把屋子里里外外悉心打扫了一遍,又在床榻上留了封信,大意是让爷爷别担心。
陈谢犬也不清楚爷爷究竟什么时候会回来。他把整理好的包袱又翻开,里面仅仅叠了几件粗布单衣。
陈谢犬探进单衣堆里,掏出一沓纸票和一抔碎得像尘土的银两,全是这些年打柴瞒着老头省下来的。他各自掂了掂分量,略微思忖一会,划了一半留给爷爷。
陈谢犬将银钱小心藏好,背起行囊,留恋目光扫了简陋的屋子一圈。少年沿着四壁走着,手指轻柔地拂过每一件旧日里的家具。他拿起一只布满裂痕的瓷碗,放在掌心里转了几圈,而后悄悄放下,长舒一口气,折出房去。
陈谢犬锁好门窗,屋里金灿灿的粉尘随着木门嘎吱一声溶在黑暗里。
山头忽然静了下来。
陈谢犬绕到屋后,在大黄狗的坟前拜了拜。做完这些,少年最后一次倚着半朽梧桐,把嵌在树桩里的柴刀精心打磨一番,直到手里攥着的黑铁清晰地映出头顶的日光。
正午如约而至。
陈谢犬起身向村头走去,路过缚像仪旁的时候,瞧见几个半大的孩子好奇地敲打着眼前贵重的仙器,一丈外大人在厉声呵斥着。
陈谢犬唇边漾起笑意,脚上步子不紧不慢。周遭村民三三俩俩都在往村口走。
大老远陈谢犬便看到村口站着的几道熟悉人影。韩有涯负手而立,与人群里的漂亮姑娘们谈笑。吴根生的爹娘哭得一塌糊涂,拽着儿子的胳膊不肯撒手。吴根生仍戴着昨夜的绣花,脸上显得有几分不自在,想来也是无奈配合爹娘望子成龙的一片心意。至于老村长,则是一脸和蔼地瞧着自己。
“可算把你盼来了,”待陈谢犬一走进,老村长便挽起他的手,笑道,“陈老头的孙子出息,等他回来,我亲自同你爷爷说。”
陈谢犬应道:“有劳村长了。”
少年抬起目光看向仙师,韩有涯不舍地支开姑娘们,对泪眼婆娑的寡妇视而不见,径直走到陈谢犬身旁。
“时辰已到,该出发去蜃州了。”韩有涯正色道。
陈谢犬点点头,一旁的吴根生也蹭了上来。他背上足足挂了三包行囊,鼓胀得倒似陈谢犬素日里扛的柴捆。
“仙师且慢,我这还有两份礼物要送给孩子。”老村长出声叫停三人的步伐,呼人出来,接过两方折起来的红布,郑重其事地交到陈谢犬和吴根生手里。
“你俩当上练习异人后,可要更加努力,早日成为正式异人,光耀门楣,这是全村对你俩的拳拳期望。”村长板着脸拍了拍少年们手里的红布。
陈谢犬起先看这红布有些熟悉,接过手里来偷偷掀起一角,“望”字的一边映入眼帘,正是昨夜挂在村头的红布横幅,未曾想村长竟托人做了一副。
吴根生拱手谢过村长,“根生定不负村长及乡亲们的期望,早日踏足异人,衣锦还乡!”
陈谢犬把横幅收好,一面行礼一面苦笑道:“谢犬尽力,谢犬尽力。”
“村长您请回吧,孩子们交给我你尽可放心,他日出了成绩,我定会亲自转告,”韩有涯伸手把老村长送回人群,又对着围观的村民行了个小礼,“在此谢过诸位村民几日来的照顾。”
说话间,韩有涯的目光似不经意间偏向那几位俏寡妇,惹得抽泣声势头更盛,再难止住。
韩有涯掉转身子,两指并拢向前一探,腰间乾坤袋颤动间飞出一把手掌长的飞剑,悬在众人面前。
也不知韩有涯又施了什么术法,飞剑骤然变大。
眉眼俊朗的仙探蹙起眉头,心里估计了一下三人的身形,只见飞剑一息间又长大了数寸。这才能将三人都载下。
飞剑悬停在地面寸许处,通体晶莹修长,不似凡品,大小近乎小船,剑柄处还缀着一串珠宝。
韩有涯招呼陈谢犬两人上了飞剑。
悬在空中的飞剑一下子承受三人之重,剑身颤了几下,旋即稳稳停住。陈谢犬只觉一踏上飞剑,脚底便似长了钉子,牢牢钉在剑身,无论如何晃荡,皆如履平地。
还未等少年品味个中奇妙,韩有涯便催动飞剑,猛得蹿出,直插云霄。
细腻流云穿指穿过,陈谢犬再去看村子时,只能瞧见地上一粒黑点,此外便再也瞧不清了。
陈谢犬和吴根生两人所居的村子位于王朝国土中部,三人此行的目的地蜃州却在极东,临着东边的无岸海,是座繁华堪比国都长平,首屈一指的临海港城。
陈谢犬听得耳边风声大作,刮到自己身上的却是些许微风,仅能扇动衣角,料是飞剑自有术法加持,隔开疾风。
“韩仙探,到蜃州需几日光景?”后座的吴根生开口问道。
立于飞剑前端的韩有涯回道:“一般制式飞剑走走停停需一日半,我这柄乃是珐礼剑庄的限量飞剑掠影,约莫一日便能到达。”
飞剑周遭所加持的法阵内,两人对话清晰可闻,谈话时似乎有降噪功能。
“原来是四大剑庄之一的珐礼剑庄,我曾在合州城里见过一柄,但没您的......”吴根生顿了顿,继续说道,“怎么说呢,没您的这般好看,想必价格更是不菲吧?”
韩有涯笑而不语,而后继续回道:“你日后成了知名异人,自会有贵人送你这些飞剑。”
吴根生也顺着仙师的话头,陷入幻想中,“那我定要买一柄岚波剑庄的飞剑,听闻他家的飞剑皆是世间良品,我在城里的画册上瞧见过一柄极为心仪的,叫什么湖泊,通体湛蓝,恰似一湾湖泊......”
跟着身为屠户的父亲往来生意,吴根生也算得见多识广,不是终日在山里打柴的陈谢犬能比的。当下吴根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陈谢犬接不上两人的话,只得盯着身边转瞬即逝的流云出神。
飞了近半个时辰后,吴根生终于安静下来,坐在后头闭目养神。
韩有涯这时却转过身,一拍手掌,“我突然想起一事,你俩是打算此后用本名闯荡江湖,还是再取个异名?”
“我昨夜便想好了,吴根生这名字土气太重,今日起我便要叫吴青锋,三尺青锋,光寒九州。”吴根生接过话匣。
韩有涯皱着眉头说道:“青锋这名,杀伐气太重,不如换个字,改用山峰的峰,脚踏实地又可平步青云,你说呢?”
“吴青峰,吴青峰,”吴根生将新名字又念了几遍,喜道,“多谢仙探大人赐名!”
韩有涯微微颔首,领了吴青峰的谢意。他继而看向陈谢犬,搓着下巴问道:“谢犬,你是不是也该取个异名。”
陈谢犬回头看了一眼喜获新名的吴根生,不,吴青峰,摇头应道:“我觉得爷爷取的这名字挺好的。”
“是挺好,阿狗,我觉得你不用换。”吴青峰嘲道。
韩有涯白了一眼吴青峰,而后又继续对着陈谢犬劝道:“陈谢犬这个名字太过直白,狗气太重,你也不想日后再被像吴青峰这样的人拿名字取乐吧?”
陈谢犬低头沉思了一番,虽然不是很懂仙师嘴里说的狗气是哪种气,但也有几分道理。从小到大因为吴根生嘴巴欠的毛病,陈谢犬没少跟他打架。取个异名日后倒也能省去这些烦恼。
“烦请仙探赐名。”陈谢犬诚恳求道。
韩有涯留心一下周遭云景,笑道:“你看四周流云缱绻,不如就叫陈绻?”
话刚出口,韩有涯便又将其否定,“不可不可,绻犬同音,日后还是免不了这类玩笑,叫陈蜷如何?你性太过刚直,要懂得蜷曲。”
陈谢犬还在咀嚼新名,背后的吴青峰却抢他一步说道:“陈蜷陈蜷,念起来倒像是成全。”
陈谢犬不再思索,自己何不就成全了仙探一番好意,日后探明身世,指不定又会叫什么名字。
“陈蜷多谢仙探赐名。”陈谢犬伏下身子,恭敬回道。
这一日,陈谢犬被丢在小山村里,飞剑上坐着位焕然一新的陈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