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楼上再度陷入死水般的沉默。
陈蜷和那人只是互相干瞪着眼,谁也没有再说话。
“可以了,你别再逗他了,这傻小子十有八九会当真。”韩有涯站在楼下朝二楼喊道,手里还攥着半只冒着热气的馒头。
那人猛地起身,撑着栏杆骂道:“姓韩的,滚远一点,别偷听我俩说话。”
韩有涯咧嘴一笑,叼着馒头缓步向码头走去。
那人再回转过身子时,发现陈蜷正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你这看三岁小孩的眼神什么意思?”那人放下茶盏,抱胸问道,“诚如韩有涯所言,方才我是逗你的。”
“还请先生如实相告,我给您跪下了。”陈蜷埋下头,作势要跪。
刚要触到地面,陈蜷只觉一股暖洋洋的无形之气托住了双膝,下一息他便又重新站定。
“先别急着跪,我虽是与你开玩笑,但关于你的身世,我的确不能和盘托出,”那人盘在胸前的右手手指微微一动,半丈外茶桌上的铜壶嘴探出一缕细长茶液,悉数射入他身侧摆放着的空白茶盏,那人举起茶杯,继续说道,“喝茶吗?”
陈蜷心里又气又乐,可毕竟有求于人,脸上依旧摆着一副诚挚的面孔,摆摆手应道:“不了,您戴着面具,又怎么喝茶呢?”
“你且看着。”言罢那人手中的茶盏开始轻轻颤动,盏中淡绿茶液似凭空蒸发了一般,不到一息工夫,荡然无存。
“妙啊!”那人匝巴着嘴,似在回味茶香,持盏的手拍下,示意陈蜷坐到身旁来,“想学吗?”
“不是很想,”陈蜷识相地倚着围栏坐下,“也学不会,我凝不了清气,连结炉境的门槛都跨不进去。”
“这都是小问题,”那人舞着长袍宽袖,云淡风轻地说道,“加入我的异人社,我全都能替你解决。”
“可是我先前已经答应韩仙探要做一线社的练习异人。”陈蜷耸肩道。
那人半晌没出声,突然捧腹大笑了起来,指着陈蜷说道:“你这孩子是真傻还是假傻?韩有涯哪是要让你做一线社的练习异人,他明明是替我跑腿,让你来当我栽星社的练习异人。”
陈蜷心知会错了意,面上不禁烧红起来。他本以为同吴青峰一样,要加入的是韩有涯的一线社。他对这些异人社并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一线社,栽星社,对他而言都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陈蜷见气氛缓和下来,连忙把握住机会追问道:“那我既然已是栽星社的练习异人,还请先生将我的身世告知一二。”
“别老先生先生叫的,栽星社社长杨稚,也会是你以后的经纪人。”
杨稚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张数寸长的纸来,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在这签个字,你就是栽星社的正式练习异人了。”杨稚又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根沾满墨的细狼毫,递到陈蜷手上。
陈蜷攥着笔,只见白纸上的黑字字迹缭乱像是酒后狂草。
“可是...”少年犹豫道,纸上写了什么根本无法辨认,当下便生出一股签卖身契的不适感来。
“可是什么,”杨稚催道,“你签完我就可以告诉你一点你的身世。”
杨稚这话一说出口,陈蜷便在纸上利落地写下自己名字,而后将纸笔塞回杨稚手里。
杨稚嘿嘿一笑,长袖一挥,纸笔隐去身形。
陈蜷耍了个小心机,在纸上写的是异名“陈蜷”而非原名“陈谢犬”,如若纸上真有对自己不利的内容,也可借此抵赖。
“社长说话算话,烦请告知身世。”陈蜷拱手说道。
“纸上的规矩,你加入我异人社后,每完成一次我交代给你的工作后,我便透露一点身世消息给你。”
陈蜷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道纸上字迹潦草,什么规矩还不是你信口胡谄即可。
“你当下最想知道什么?”杨稚问道。
“我的家人是否还活着?”陈蜷的手忽地抠住大腿,睁眼死盯着杨稚。
杨稚沉默了一会,叹息道:“活着。”
“那便够了。”陈蜷顿时心花怒放,整个人解脱似地瘫在围栏上。
无岸海咸涩的海风吹来,舒展了少年的眉眼,十五年来,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惬意愉悦过。
偌大天地,除开收养自己的爷爷,在某一角自己的家人依旧存在,足以让陈蜷对世间充满希望。
沉浸在喜悦中的少年,直到多年以后回想,才明白初见时杨稚那一声叹息为何意。
杨稚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陈蜷,面具下的招子微颤。
“别吹风了,既然当了栽星社的练习异人,就该起来干活了。”杨稚站起身,轻踹了陈蜷一脚。后者应了一声,扶着围栏站定。
陈蜷这才发现面前的杨稚比自己要矮上不少。
“您请吩咐。”
杨稚在二楼负手踱起步来,支支吾吾说道:“目前是这么个状况,咱们栽星社虽然成立了,但是有名无实,异人总会并不承认栽星社的存在。”
异人总会设在帝都长平,统管各异人社大小事务,每一家异人社的成立都需经过异人总会的肯定。
“为什么异人总会不承认?”陈蜷疑道。
“异人社成立的条件之一是必须要有合作的门派,可以提供异人的人选以及培养工作等等,但是咱们栽星社,目前只有一个合作门派。”杨稚嗤道。
“我不明白,既然有了合作门派,为什么还不成。”陈蜷越听越乱,觉得自己跟不上杨稚话中的逻辑。
“说来话长,栽星社的合作门派,草创不过九天,九天前刚买了块山头,筑了间木屋,连门派的牌匾也都是昨夜才做成的,”杨稚不好意思地笑道,“但是名字已经取好,响亮得很,叫九天宗。”
陈蜷边听边打着腹稿,九天宗名字响亮归响亮,可按杨稚刚才一通解释,怎么听怎么像是因为草创九天所以才取名叫九天宗。
“但是九天宗跟咱们栽星社一样也是有名无实,道盟有规矩,要想开山立派,被世人所承认,必须在两个月后的天下道门交流会上取得名次方可。”
“社长您的意思是,要想成立栽星社,必须创立九天宗,要想创立九天宗,又必须参加交流会,是吗?”陈蜷暗叹栽星社的买卖就如自己这没有清气凝聚的身子一般,徒有空壳,更确切而言,栽星社目前连个空壳都还没有。
“就是这个意思,”杨稚笑嘻嘻地回道,“咱们的目标很明确,你在天下道门交流会上拿下名次,这样我们栽星社就能在蜃州挂牌开张了。”
陈蜷拍了拍自己的身子,耸肩道:“天下道门交流会比砍柴的话,我应该能拿下名次,不然我拿什么跟人家比?”
“所以我们得抓紧解决你的清气问题,明天就出发,”杨稚捶手说道,“只有如此你才能赶得上十二月的造仙一零一。”
陈蜷蹙眉问道:“这造仙一零一又是什么?”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当下你只要记住,造仙一零一将会是你成为天下第一异人的第一站,”杨稚豪气干云地喊道,“我杨稚,会亲手把你打造成天下第一的异人。”
杨稚喊得慷慨激昂,陈蜷却没被他这股没来由的豪气感染。
天下第一异人?
是一位连清气都不能凝聚的打柴少年?
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