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蜷在芳停居睡了一夜,只觉神清气爽,骨头里都酥得打颤。
芳停居内饰典雅大方,在寸土寸金的蜃州城里绝对算得上是独树一帜。小坡村的打柴少年摊开行囊,掂量掂量了银钱,抓了一把打算下楼寻些吃食。
昨夜韩有涯带他去城中添置新衣,少年这才切身领略到第一港城的奢华之处。单是买衣一项所花的银钱,便足够他打上数年柴。这两天,包括买衣住店在内的一切花销,皆是由韩有涯结账。
一线社仙探的薪水丰厚,出手也阔绰,谈笑间付钱,洒出去的银钱就如同洒水一般稀松平常。
陈蜷心中觉得有欠,在吃饭上不好再麻烦韩有涯,这才起了个早,特意多拿了些钱准备出门。
陈蜷一打开房门,便瞧见吴青峰杵在门前,背上行囊满满当当。
吴青峰回头上下打量了模样一新的陈蜷,见他神采飞扬,除去面庞因终日打柴而晒得有几分黑之外,称得上是清秀。
吴青峰鼻子一哼,酸道:“一天不见,穿上这新衣裳,顿时就人了。”
陈蜷早知吴青峰为人,无视其冷嘲热讽比还嘴更能打击到他。
果然,见陈蜷不声不响地关上房门,吴青峰自讨没趣,噤声等候。
韩有涯从房间走出,身后依稀还传来几声女子呢喃。
“韩仙探,你们这是?”陈蜷见两人都是一副整装待发的神态,不由奇道。
“我们今日便要出发去长平,回一线社报道了,”韩有涯笑道,“你大可放心在这住下,房间我又给你续了几日。”
韩有涯看了一眼搔痒的吴青峰,弯下身子低到陈蜷耳边轻声说道:“陆...杨兄今日会来接你,你在房间等着便是,若是饿了便去楼下找小厮,我在柜上还存了些钱,想吃什么尽可随便点。”
韩有涯直起身子,捏了捏陈蜷结实的臂膀,微笑道:“那就长平再见了。”
陈蜷心上一阵感动,虽与韩有涯相处不过两日,但对他,便如自己叔父一般,总觉得亲切万分。
陈蜷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目送着韩有涯吴青峰两人下了楼,这才也折下楼去,端了些吃食回房。
韩有涯两人走后不到一个时辰,陈蜷的房门被人叩响。
“该出发了。”
陈蜷一听这嘶哑嗓音,便知是杨稚,连忙翻身下床。
陈蜷拉开房门,正巧韩有涯原先房间的门也徐徐打开,探出来一只纤细白皙的藕臂,紧接着缓步走出两位模样清丽身段婀娜的姑娘来。
“韩有涯付过钱了嘛?”杨稚向路过身旁的那两位姑娘搭话道。
那两位姑娘对上杨稚的哭丧鬼脸,不禁花容失色,面上一惊,但蜃州城之大,什么奇异的人事没见过。定下神来,欠身轻声细语地回道:“韩仙师昨夜将我们从忘忧楼里带出来时,已然付过钱了。”
“那便好。”杨稚扬手支开姑娘们。
“杨社长,我们今日要去哪?”陈蜷在一旁问道。
“晕船吗?”杨稚笑着反问。
半个时辰后,陈蜷扶着小舟一侧尽数呕出晨间吃食。等到腹中吐得空空,再饮过杨稚递来的水囊后,这才算续上半条命。
两人此时正乘着小舟,漂在无岸海上。
杨稚站在船首,施法给小舟增速,这船速迅猛,再加上无岸海波浪翻腾,才让少年克制不住腹内翻云覆雨,呕了出来。
陈蜷躺在船尾,放下水囊,擦嘴问道:“社长,我看韩仙探出门都是御飞剑而行,您怎么不买一柄?坐飞剑的滋味可比坐船好受多了。”
杨稚哼道:“栽星社草创未半,哪来的钱买什么飞剑,都是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
陈蜷这辈子头一遭乘船,偏又坐上杨稚的快船,接下来两个时辰,少年直把胃里苦水都呕尽了,杨稚这才停下船来。
“终于到了?”陈蜷爬起来观察四周,只见周围风平浪静,入眼皆是闪烁的碧蓝海水,连座岛屿也瞧不见。
“噤声。”杨稚喝住发话的少年,沉吟了一阵,“我有些记不清解阵的步骤了,是坤七震五还是离七震四呢。”
陈蜷听不懂杨稚嘴里的八卦口诀,撑着船板极目远眺,海天交接处浮出一道船影。
少年正定睛看着,却听杨稚叽里呱啦念了一通,周遭海景忽地破碎,小舟开始原地打圈,陈蜷捂着肚子,强忍着再度涌起的呕吐之意。
小舟停下时,周遭已换了波景色。
两人面前凭空出现一座生机盎然的孤岛。
杨稚操着船,向孤岛处的码头靠去。岛上有码头,说明定有人烟。
“适才我瞧见远处有艘船。”陈蜷说道。
“你确定嘛?”杨稚手上一滞,疑道,“按理说婆娑岛附近不应该有船,也许是远渡的客船吧。”
码头早已站着个人,蓬头垢面,衣衫凌乱,像是离群索居的山顶野人。
杨稚瞧见码头上的野人,却乐出声来。
“哪来的野人?我要见的玉树临风的阵法大师鹿搬呢?”杨稚冲着码头喊道。
野人没回话,只是默默抬起右手,朝杨稚竖起中指。
杨稚也同样竖起中指回应。
陈蜷看得疑惑,莫非这竖中指是什么奇怪的接头暗号嘛,他之前可从未听闻过竖中指有何特别涵义。
杨稚两人停船上岸,野人凑到近前。
杨稚笑道:“没想到你还记得我教你的手势。”
“没想到十五年没见,你还是那么烦人。”那野人言语间显得有些生疏,估摸着该是许久不曾与人说过话。
两人相顾无言,继而哈哈大笑,笑声响遍婆娑整岛。
“这孩子是谁?”野人掀开发帘扫了一眼陈蜷,声音透过杂乱厚实的胡须传来。
“陈蜷,”杨稚指了指少年,“一个月前信上跟你说过的,我新开了家异人社,他就是我社内的练习异人。”
“这野人叫鹿搬,别看现在这样,十五年前可是跟韩有涯一样,是无数姑娘倒贴的俊后生。”杨稚又向陈蜷介绍身边的野人。
“陈蜷见过鹿搬大师。”少年乖巧地行了个礼。
鹿搬摆摆手,领着两人沿码头边一条黄泥小路向岛内走去。
“十五年了,你恢复得如何?”鹿搬问向身侧大变样的好友杨稚。
“勉勉强强逐日境尾,但配上黄庭剑指和百转气机,跟射日境初期的修士还能有一战之力。”杨稚平静说道。
鹿搬唏嘘道:“想当年,你可从不把射日境初期的修士放在眼里,我还记得你和圣女大闹鹿家堡,当着那么些人的面,扇了堡主六个耳光,哈哈,现在想来仿佛就在昨日。”鹿搬忆起往昔,厚重发帘遮住的双目中闪着熠熠精光。
“都是当年了,是人就得服老。”杨稚洒脱笑道。
“没事,接上我的小自然炉,你定能重回射日之境。”鹿搬揽过杨稚羸弱的肩头,后者不比当年,眼下比他稍稍矮上一截。
“别近身,熏得慌。”杨稚一把推开鹿搬,嫌弃道。
鹿搬一把将杨稚的头夹到腋下,右手在他脑门虚槌了几下。
“还敢嫌弃老子,老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了十五年,是为的谁?狼心狗肺的东西。”
被夹在腋下的杨稚拍着鹿搬的后背示弱求饶,鹿搬这才撒手。
陈蜷在后方见两人似少年般打闹,不由堵嘴憋笑。
“散人会里,我最对不住的就是你,我欠了你十五年,鹿搬。”杨稚蓦地刹下步子,诚恳说道。
“免了,当年要不是你,我保不齐还在鹿家堡当下人呢,”鹿搬挥了挥手,“都是兄弟,哪来的欠不欠。”
“对,都是兄弟,今天我得跟你说实话,”杨稚凛声道,“我希望你把小自然炉接到陈蜷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