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8路公交,是最拥挤的时候。离厉总是能赶上车,然而这一次,他错过了。
当他到达公交站点的时候,8路公交车已然开走。那绝尘而去的背影像极了方才仓皇而逃的他。
第一天认识的女孩子,放学后给了他一本诗集。一本封面古朴典雅的外文诗集,翻开书页是生涩难懂的拉丁文。
离厉不明所以,那女孩已先行离开。然而在他合书时,却意外掉出一张感谢卡。“Salut”这个名字,如此醒目惹眼。他终于意识到这书,原本的主人是他的母亲。那张感谢卡里一笔带过的事情经过,让他一时悲愤交加。
秀里街二十三号咖啡馆,母亲又瞒着他去了那里。他一想到此,就觉得难以忍受。他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卸下温和的脸上是痛苦而疲倦的颓废感。他转身,飞速奔跑着,逆着夕阳的方向,仿佛逆光而行的旅人。
离厉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独自坐在餐桌前。桌上是两荤两素一汤,足够母子两人的饭食。在这个一室两厅的房子里,这样的晚饭从去年秋天开始就一直出现。可离厉知道,这样荤素搭配营养均衡的晚饭,并不是母亲的杰作。母亲的手,是一双拿画笔的手,日常生活的操劳,完全不会。而今,母亲连画笔也拿不起了。
他放下书包,走到餐桌前,掏出了那本诗集。他看着母亲,瘦骨嶙峋的女人,容颜憔悴,却还拼命佯装坚毅。他皱着眉,神情有些郁悒,“身体不好就不要外出了,别再去那个咖啡馆了,那个男人早就死了!”他的声音从温和到强硬,不过须臾之间。
可他的母亲却轻轻笑起来,“我知道他死了,我只是怀念我和他相遇的日子。我只有身体不错的时候去咖啡馆坐一会儿。不要担心,我都有按时回家。”那样温柔的声音散发着淡淡的忧伤,这个身心俱疲的女人,一辈子也不曾学会发怒和反抗。永远是温柔如水的样子,就像墙角静静绽放的那盆茉莉花。
离厉忽而垂头,他眼中含泪的模样实在太难看。他深吸一口气,抹掉眼泪,才抬眸看母亲,“我先去洗手,你先吃吧。”他说完,奔向洗漱间。
外面的天幕已完全黑了,屋内明亮的灯光下,母子二人的晚餐依旧是温馨平静的样子。
离厉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而他的父亲听说是个哲学家。出版了几本著作,却依然穷困潦倒。所以,抛妻弃子,不知去向。可笑吧,一个抛妻弃子的男人竟然是个哲学家。
母亲是个画家,抽象写实派。没卖过几幅画,却靠着那几幅画维持着如今的生活。其中最昂贵的那幅画叫《烟灰缸里的肖像》,一个四分五裂满是烟蒂的烟灰缸和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老男人,整幅画作的底色却是耀眼的天空蓝,极致的明媚色彩和极致的幽暗色彩,让那幅画震惊世人。所以,才竞拍出了上百万的高价。可也是从这幅画之后,母亲就再也没有画作问世。
常年被抑郁症所困的母亲,已熬到了生命的尽头。拿不起画笔的她,却像是醒悟了一般。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的她,精神却是前所未有的亢奋。她开始筹备她的画展,开始回忆过去。
离厉知道母亲被一股力量支撑着,可一旦那力量失衡,也就是母亲倒下的那一刻。而那力量是什么,他其实隐约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