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惶黑暗,余一抹微光,不散。
......
洛鸣野蓦然苏醒,睁开双眼,入目满是昏沉。
漆黑的房间里,仅有一扇小窗留有些许缝隙,能照进一缕幽光。
而窗外,雨水轻拍屋檐,淅淅沥沥。
又是一场春雨。
洛鸣野伸出小手揉了揉眼睛,叽里咕噜的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鞋,小脸上满是兴奋。
他最喜欢雨了,尤其喜欢闻到那种芬芳的泥土气味。
可刚要走到窗前,小小的身影却不由自主的顿住,变得犹豫起来。
目光落到窗口的那道缝隙上,满怀渴望的同时,又充斥着恐惧。
这样的场景,自打入春起,洛鸣野已然经历了好多次,每次他都会想起一些可怕的回忆,然后蔫蔫儿的放弃。
无精打采的回到小床上,默念着宗主,师姐们,还有在山脚村落里的小伙伴们的名字,如此,希冀和期盼在心头越积越多,便能勉强抵挡那些铺天盖地的失落与绝望。
......
这里是洛神宫,醒州沧宁山隐世宗门,指法独步天下,世间仅留传说。
门下弟子皆为无父无母之孤女,赐以“伏”姓,习武修玄,护卫宗门。
至于......洛鸣野一个男孩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说起来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三年前他稀里糊涂的被外出游历的宗主伏姜从漫天大雪中救起并带回宗门,寻常的四岁小孩儿都口齿伶俐,可他却像是不会说话似的,除了问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说了个“洛”字以外,便一言不发,问什么都不回答。
宗门长老们都觉得洛鸣野是怕生,不肯说话,只有伏姜看出来他眼里的迷茫和澄澈。这孩子,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恩,除了那个“洛”字。
由于洛神宫门规限制,宗门只收女弟子,众人决定将他送到山脚村落寻个人家暂时收养着,谁知到了地方,他却死死的抓住伏姜的衣角,就是不松手,任凭谁来抱他都不行。村民们不敢冒昧,伏姜也不忍心拨开他的小手,沉吟片刻,带着洛鸣野回到了山上,力排众议,将他留了下来,并亲自教导。
只是长老们循规蹈矩,会时而让弟子们带着他下山和村里的孩子们玩耍,其中就存了让他留在村落里的心思,可这孩子每次都很警惕师姐们会把他丢下来,即使在玩耍的时候也心不在焉,小心翼翼的不停回头张望,那些女弟子们也于心不忍。可碍于长老命令,其中还是有一位,真的试着丢下他离开了一次,却也不放心,就站在不远处看着。
正当这位女弟子刚要放下心来,转身上山时,就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坚定而又费力的爬着石阶,女弟子赶紧过去把他抱了起来,带回了宗门。
伏姜得知后大发雷霆,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竟不顾长老威严,要直接修改门规。吓得长老们魂不附体,千劝万劝,好歹是劝住了,之后再也没有提过将洛鸣野送出去的事情。
又过了一段时间,洛鸣野重新学会了说话,也变得开朗了许多,不知不觉已经和同龄的小师姐小师妹们打成了一片,也深得宗门上上下下无数女弟子们的喜爱,却还没有名字。伏姜猜测他的姓氏是洛,为他取名为鸣,谁知这小子自己硬要加个“野”字,听弟子们讲是村落里那几个顽童说他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伏姜又是心疼又是哭笑不得,却也拗不过他,便随了他。
到了五岁,伏姜决定让他和大家一起学着修行,小孩子心思简单,更容易感应天地灵气。没成想,这反而让洛鸣野生了怪病,且一发不可收拾。
一开始只是身体不舒服,后来变得愈加乏力,开始伴随着疼痛、梦魇,原本整天活奔乱跳的洛鸣野变得郁郁寡欢。伏姜带着他遍访名医,却收效甚微,只知道他的经脉堵塞,无法修行,却没人清楚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最终找到了一位医者,有办法让他变为常人,却也并无太大把握,只是开了个方子,嘱咐每日按时服药,直到症状彻底消失或者再也无法控制。
方子上的药很是金贵,洛神宫隐世而立,讲究清修,本就没什么逐利之心,外出游历时仗剑行侠也从不收取钱财,宗门上下数千弟子的吃穿用度修行所需已是捉襟见肘,洛鸣野一个人便要顶好几百个弟子的花费。可说来奇怪,即便是一直不怎么喜欢洛鸣野的长老们也没有要将他放弃的意思,很多弟子因此缩衣减食也没什么怨言,只是大家看着他整日病痛,难免消沉,仿佛整个洛神宫都因此而蒙上了一层阴影。
洛鸣野不经意间听到过师姐们的议论,知道自己这么费钱之后,就变得越来越懂事。众人本就习惯了他跳脱的性格和蔫坏蔫坏、机灵捣蛋的样子,突然变得乖巧了,反而觉得心疼。随着病痛加剧,洛鸣野的情绪也愈发不稳定,有一次,他甚至决定下山出走,不想拖累宗门,趁着在山脚村落玩耍的机会,悄悄离开,走了好远好远。
正当他以为没人能找的到自己了的时候,四岁那年漫天飞雪中的一抹倩影再次出现在眼前,只是这一次,她流着泪。
洛鸣野知道,他错了,错的很离谱。他这条命不光是他自己的,也是伏姜的,他不能放弃。
从那之后,洛鸣野变得更加坚强。然而天不遂人愿,六岁的洛鸣野还是被病痛击垮了身子,全身的皮肤变得敏感异常,只有在黑暗中才能生存,但凡照到一点光芒,都会让他痛不欲生。伏姜只好给他空出了一间屋子,将窗户封上,只留一条缝隙,让里面不至于彻底昏暗,就连走廊上的小窗也封的严严实实,因为平日里会有师姐们短暂出入来照顾他。
而洛鸣野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天,显得格外沉静,只是让伏姜答应他一件事情;告诉大家都不要和他说话——因为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哭闹着要出去。
师姐们都记着,不敢和洛鸣野交谈。他呢,就经常自言自语,生怕自己忘记了怎么说话。
房间里有把木琴,洛神宫的孩子们因为要习练指法,所以从小就要学琴加以辅助修行,洛鸣野虽不能修行,但学琴还是没什么问题的。这木琴也就成了洛鸣野唯一的消遣,尤其是每当他觉得害怕的时候,就弹琴,那些恐惧不知不觉便慢慢散去。
如今,洛鸣野七岁了,他在这里也已经待了整整一年。
......
那道小小的缝隙,像是一只爪子在洛鸣野心里轻轻的挠,发痒,难耐。
也许是那疼痛的记忆太过深刻吧,洛鸣野还是蔫儿了。毕竟,好汉不吃眼前亏嘛,谁还不是一条好汉了?
可正当这位七岁的“好汉”打算回到小床上再眯一会儿的时候,他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儿。
他昨晚......竟然没有做噩梦?
自打他进来这里,每天晚上的噩梦就没断过,搞得他自己现在都习惯了,从刚开始表情丰富的被吓醒,到现在面无表情的被吓醒,或者压根儿就漫不经心的正常醒,也是成长了许多。
虽说他也记不住每天的噩梦,可还是能保留一段时间的心理阴影的。
今天......没有?
洛鸣野惊了,连续做了一年多的噩梦就这么突然断了?他顿时感觉浑身不得劲......也不是他喜欢做噩梦,问题是已经习惯了啊......这突然不做了,好奇怪啊......
孩子有些迷茫,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却再次让身体传来的其他讯号打断了思考。
等等,这哪里是不得劲儿......这也......太得劲儿了啊!
没有乏力的感觉,没有僵硬的疼痛,仿佛一夜之间他所有的病痛就都消失不见了。
洛鸣野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下山玩儿了......
不不不,他还是觉得自己没睡醒,这是在做梦吧......
“嘶......”无比真实的疼痛让洛鸣野倒抽一口冷气,嗯,掐的有点狠了。
等等,这好像不是重点吧......
重点是......
窗外的雨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歇了,洛鸣野转身,缓缓的走向那道缝隙,伸手触碰到了那缕幽光。
没有回忆中的钻心刺骨,只有莫名的舒适安宁。
这个一天前连月光都不能触碰的孩子,终于簌簌的落下了眼泪。
“呜......呜......嗯......呜呜呜......我说今天怎么不一样了呢,原来是熬到头儿了......呜呜......”洛鸣野在黑暗里一个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屋门被轻轻的打开,就睡在隔壁的伏姜悄无声息的蹲下身来从身后搂住了他,同样是哽咽的声音。
“嗯......你这傻孩子,一年来都没哭过,这都熬到头儿了,还哭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