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没吃,先去了公司。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沈氚的生物钟还挺敬业。
我刷着新闻,眼神时不时偷瞄着门口。同事陆陆续续地来了,沈氚也准时抵达,整个人一丝不苟,换了套衣服,头发也清爽干净,服服帖帖,从上到下泛着一种马泰安喜欢的“衣冠禽兽”的金光,完全看不出昨天酩酊大醉过的痕迹。我的心怦怦直跳,很担心他会走过来为我照顾他的事情道谢,但沈氚目不斜视地从我的桌子旁边直接走了过去,对昨天的事情只字不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早知道就该让他和消防栓过一夜。
“安安,这个时间点你居然没坐在我旁边吃早饭,太稀奇了,昨天的火锅还没消化吧?”贾迪半个脑袋伸到我桌子上,大口撕咬着半根油条。
我不耐烦地说:“我吃过了,你别烦我。”
“行行行,反正一会儿马泰安来了有的是烦心事。”贾迪哼了一声,“昨天我们才确定了三十几个意向客户,你算算转化率能有多少?最近舒鹏的事情闹得整个装修圈子人心惶惶,公司生意难上加难,你什么时候看到顾筱芸上班时对着座机打毛线?以前是我们挑客户,现在呢?马泰安桌子上的烟头垒得都快成一座珠穆朗玛峰了,你觉得他能放过我们吗?”
我叹了口气,贾迪的埋怨不无道理,大家表面上都嘻嘻哈哈地表示最近没有单子,很轻松,回家也不用加班,享受着朝九晚六的待遇,但每个人心里可能早已翻江倒海了。
日子最不好过的一定是马泰安,这两天,投资人表情凝重地从他的办公室进进出出。即使听不到他们的聊天内容,看到马泰安陪着笑目送他们离开后瞬间垮下来的脸,也知道公司正在面临一场空前危机。
被贾迪说中了,马泰安把客户名单摔在桌子上,说:“你们啊,比起我当年差远了。我让苹果SIRI打电话,找到的意向客户也不止三十个吧!”
我们被马泰安说的羞愤交加,谁都不敢接话。
“很快要到杭州家装设计展了,往年,我们在这个展上的订单数虽然不及大公司的零头,可对我们来说,能完成大半年的销售目标了。这一次,一定要破釜成舟!这次设计展的总流程,由沈氚负责,你们都要听他指挥。泰安装饰现在负面新闻缠身,本来是进不去的,我腆着脸去求的负责人,才给了我们三楼一个角落里的位子。”马泰安停顿了一下,见大家没什么反应,又补充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为了这次展会,我下了血本,还找了重量级的网红主播来帮我们造势。你们的任务就是让她成为人群的焦点,她在哪里,人气就在哪里,明白?”
“是……”
大家缩回位子开始工作,群里早就炸开了锅。
“马总就知道夸张!网红?大概也就是个十八线小模特吧!”
“已经这么穷了,就别再花钱请网红了吧。马总亲自上台男扮女装,跳一段《学猫叫》,保证能把场子掀了。”我热情回应道。
消息发送完,我刷了一会儿行业资讯,意外收到小徐给我发来的消息:安姐……你好像发错群了,你发的是公司群。
我两眼一黑,有那么一刻,感到自己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凝固成一堆冰碴子,硌应得我坐立难安。
消息已经无法撤回了。
我翻着消息记录,原来在我吐槽马总的前一刻,沈氚往大群里发了一个文件,我没注意,迎接我的是个血肉模糊的车祸现场。
“你想到的,马总能想不到吗?但我们是个正经的装修公司,不能为了省钱什么都做,”贾迪一边在群里替我解围,一边讨好马泰安,“谁不知道马总当年的舞技震惊四座?”
他说完,大家纷纷附和。
“许梓安!你给我进来!”马泰安咆哮声把我吓了一跳。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解释道:“马总……我就是有感而发。公司现在形势危急,请网红主播的费用高,也不知道实际效果怎么样,所以……”
“所以你就对老板冷嘲热讽?”
“没有,没有……”我战战兢兢,生怕说错话。
“小许,”他忽然严肃了起来,变成了我很少见到的马泰安,“钱已经花了,合同也签了,退是不可能的。这两天你也看到了,公司的情况不好,投资人三番五次给我施压。盈利本来就少,再算上各种支出,公司一直都在亏钱,如果这次做不好,干脆就散了吧。”
我愣住了。
以前也不是没做错过事,虽然每次都被马泰安骂得很惨,我们也总叫唤着熬不下去,可从来没有一次听到他说“散了”。这两天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整个人精神萎靡得像经历了十级台风。
“对不起,马总,我们会尽力的。”我心虚地道着歉,退了出去。
为了防止再犯这种低级错误,我把工作群的背景图换成了扎眼的大红色。对沈氚的愤怒值也升到了顶点。
一边是沈氚的婚房,另一边是装修展,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我分身乏术,怕再次出错,和赵美然请假。装修队的硬装交付了,验收合格,刚好这段时间趁忙散散味道。
我去茶水间接咖啡,沈氚这家伙居然也在。
“昨天,谢谢你送我回来。”他边泡茶边说。
“你认错人了。”
“如果真的认错人了,那么你应该问我一堆问题才对。我这个人虽然比较容易醉,但是记忆力从不受酒精影响,早上从门口醒过来,骨头差点散架。但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你,没有让我露宿街头。”
“总监不用这么客气。”
“我昨天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了吗?”
“你不是记忆力很好吗?”
我把若有所思的沈氚留在了茶水间。
设计展期间,我们不用每时每刻都呆在办公室。参展虽然体力支出很大,却是我们一年里最期待的时候,可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
过往的展会,马泰安从来不会亲自上阵指点。这次他拿着大喇叭,爬上桌子指点江山,对正忙着搭建展台的工人们喊:“哎,谁让你们选择实木床的,去找真皮床呀!这地毯为什么这么朴素?都给我换成欧式花纹!快!桌子上这么空,烛台、假花呢?没有就去找!”
现实是蛋糕很小,想分得一杯羹的人太多。
整个杭州的装修界从业者都闻风出动了。这一层楼的空气里,弥漫着塑料膜、油漆和木材混合起来的奇怪又熟悉的味道,我们不得不带上了专业的防甲醛口罩。
展厅三楼的装修主题是童话故事,其他的展台颜色柔和,配色清丽,墙纸上绘着灵动的白鸽,天花板上挂着月亮星辰,地上摆着小木马和奶牛凳,整体布置得温馨可爱。反观我们这个画风诡异的展台,在马泰安的导演下,完美还原出现实版《孤儿怨》,让人看了只想加快脚步离开。
“小许,你们对主题的认识还不够深,要让置身其间的客人们觉得自己是王子和公主。”马泰安说完,搬家具的工人都有一瞬间的失神。
我控制着面部表情:“马总,年轻人来我们这儿,可能会想当恶皇后。”
“很好,你提醒了我。快快,赶紧找一面落地镜放过来。”
在马泰安的指点下,最终,这个主题房间的风格跟童话故事完全沾不上边。雕花大门,塑料衣帽架,铁皮床头柜,一张真皮大床上罩着粉红色的蚊帐,床上还放着一个巨型玩具熊。铜镜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镜子前居然还有一个红外线感应器,有人路过,就能听到一个诡异的电子女声打招呼:这里是泰安装饰,各种装修问题,欢迎咨询。
马泰安甚至还搬来了他办公室的黄花梨扶手椅。
我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走到了尽头。
公共用餐区人满为患,我们设计组只好蹲在楼梯上吃盒饭,看上去像工地民工。
“贾迪,你摸着你的良心说,我们这个展台能打几分?”我问。
贾迪啃着鸡腿,无奈地笑了:“我们的分数重要吗?最重要的是马总乐意这么干,我们做下属的,执行就好了。”
“哪怕明知道这样会让我们公司变成笑柄,也要做?”我不死心。
“我知道你对设计这一行有敬畏心,对自己的要求也一直很高。想实现你的理想,得去大公司,再不济也得是个工作室吧。我和你不同,我不求什么光明前途,也没有你这种凡事要力求完美的羞耻心。从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我是来干什么的,我是来赚钱的,不是来实现人生目标的。这儿是什么地方,说好听点了是设计展,说难听点就是个促销会。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追逐着国外的潮流设计,知道哪两种颜色搭配起来清新自然,什么样的木头坚固防腐又美观吗?”
我被贾迪一番掏心掏肺的话弄得头晕目眩,感动不过一秒,忽然反应过来觉得他在变着法侮辱我,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反驳他的话,只好说:“你别带坏小徐,他还是个孩子,对室内设计充满了崇高的使命感。”
小徐不好意思地拉拉我的袖子:“安姐,我没有那么崇高。”
“不管怎么说,我实在是过不了心里这关。”我说。
“我跟你一个组才会跟你说这么多,如果你在其他组我才懒得管你呢。你如果真的想折腾,一定不要拖累我们。”贾迪一把搂过小徐,做瑟瑟发抖状,“就算老板真的说错了,做错了,你也千万别告诉他。你要做的,就是把他的错变成对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是活得通透的人,境界超越我太多,早就学会不把爱好和工作混为一谈。可也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打工打出了能凭一己之力改变世界的错觉。
我点点头,正义地说:“明白,差不多是要走人了。”
贾迪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地走了。
在这个生死存亡的节骨眼,沈氚说病就病。
这两天,冷空气南下,阴雨连绵。沈氚忙着跑业务,淋了雨,这会儿戴着口罩可怜兮兮地坐在电脑前边打喷嚏边干活。他虽然病着,但工作没落下。老马允许他放假回去休息,他还是事无巨细地写了一个长达几页的流程表,发到每个人手里。
他的策划案简直是一道完美的概率题,考虑了我们每个人不同的干活进度,安排出几十种对应方案,我们照着做就可以。
丁佳璐啧啧称奇:“有这个智商来我们这里干吗?不如去澳门赌场大显身手,一晚上就能坐拥千万身家。”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刚金盆洗手?”
我纠结了半天,还是忍不了。申请了一点钱,拖着小徐去了一趟建材市场,买了墙纸和同款色系的家具贴纸,又在二手店买了一块毛绒地毯。一套动物摆件和四个矮脚凳,我和小徐一唱一和,杀价杀得老板想跳楼。老板帮我打包完,含泪对我说:“这里也不是只有我们一家二手店的。”
小徐很感叹:“安姐,在你这里我学到最有用的技能,就是怎样省钱。”
随即,我们回到现场做修复工作,把所有看上去透露着一股浓烈古早味的家具都贴上了相同色系的贴纸后,整体看上去顺眼多了。
展会前一周,设计组提前完成了布置任务。按照沈氚的策划书,我们分别去了别的部门打杂,每个人忙得焦头烂额,累到不想说话。
沈氚倒是顺理成章地逃避了苦力劳动。
顾筱芸正在确定名单上的经销商,她用甜甜的口吻打电话邀请各位老板务必赏脸参加这次的展会,机酒全包。
我震惊了。机酒全包?马泰安这次下了血本啊?
顾筱芸踩着十二厘米的高跟鞋,兴高采烈地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
所有人同时停下手中的工作,一脸期待。
“这次展会地点太偏远,马总让我给大家定了酒店,展会期间我们不用来回赶了,而且,”顾筱芸故作神秘地顿了顿,“我们这次可以住五星级酒店,和经销商同一家。”
马泰安这段时间可能精神压力太大,是真的疯了。
有一次,分公司派代表来我们这儿汇报工作。马泰安为了省钱,给大家订了盒饭,饮料是山寨版的椰子汁。这些代表们汇报完,当天就又飞回去了,同在浙江的倒也算了,远在哈尔滨的,也一视同仁一天坐两趟飞机,后来听说那个代表,怎么也不愿意再过来出差了。
“太好了!浴缸,按摩,泳池,美食,这跟度假还有什么区别!”大家再也没有上班的心思了,沉浸在即将迎来的五星级酒店两日游的喜悦之中。
“顾筱芸!谁让你定的!”
我们不用回头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同情地看了一眼顾筱芸,此刻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没有人敢说话,只剩下暖气片徐徐运转的声音。
我忘了,顾筱芸是有金钟罩保护的女人。
她哭着求饶:“马总,你说要给这些经销商们好好安排一下,这样会提高签单率,我平时看我爸爸招待客人都是订最好的酒店和机票的,这样客人觉得满意,一高兴就跟我们签了……”
我想起马泰安有一次发飙,因为一个员工填错了报价单,给公司造成了五千的损失。那哥儿们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吓得当场就慌了。马泰安没让他赔钱,带着我们往家具厂跑了一趟,说:“看到没,这些人一个月工资不过区区两千块,你们在工作上随手犯的错,可是人家攒好几个月的钱。”
马泰安就是这么个抠门,但还有一丝别扭人情味的老板。
他原本要发火,被顾筱芸这么一提醒,口气软了下来:“是,你说的没错,是应该好好招待的,可是我们现在没钱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这样吧,机票统一改成经济舱,你去打听下展会附近的农家乐,看看还有哪些空房。”
五星级酒店变农家乐。
果然还是那个我熟悉的,原汁原味的马泰安。
“农家乐……不太好吧?”顾筱芸有些迟疑。
“有什么不好?这些经销商什么好酒店没住过,这些千篇一律的五星级流程,他们早就体验过了,这钱花了也是白搭,人家未必记得我们。农家乐可就不一样了,既能让他们暂时远离世俗的烦恼和焦虑,又能让他们亲密接触大自然。饭店的大鱼大肉这么油腻,怎么能跟返璞归真的农家菜比?”
他说的对。确实是不能比,这一比可就衬托得愈发寒碜了。
顾筱芸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打电话退房去了。
接机任务落在我和丁佳璐身上。
我们俩在机场呆了一整天,举着大字板来回跑,差点被保安赶出去。身上的文化衫简直是活生生的人体广告。
我和丁佳璐安排好最后一批客户,也跟着回酒店了。我们像两条死狗,挂在出租车的后排。丁佳璐气若游丝地趴在我肩膀上:“安安,我们这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你知道么,如果有公司给我订红眼航班,让我住破破烂烂的农家乐,别说签单了,我可能一个想不开,会带几个打手去砸展台。”
“别怕,明天我会让保安多来我们这里逛逛的。”我安慰道。
把所有客户安排妥当后,我失眠了,翻来覆去到凌晨三点。正想爬起来看一会儿电视,小徐慌慌张张地来敲我的门:“安姐,安姐,你快开门,几个经销商好像吃坏了,疯狂跑厕所,一直在腹泻,我看到张老板的脸都白了,怎么办,要送他们去医院吗?”
我从床上跳下来:“这附近哪里有医院啊?他们人呢?”
“躺在大厅休息。”
这家农家乐由一栋居民宅改造,周围是肥沃的池塘和潦草的鸡舍,一到晚上连路灯都没有。房间里更是混合着潮湿的雨水味,草木的清香味以及家禽粪便的异味。顾筱芸受不了这环境,拉着丁佳璐自费订了隔壁五星级酒店的套房。这会儿人声寂静,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清脆虫鸣。
杨总和王总在前台沙发上奄奄一息地各占一角落,面色发白,疼得直哼哼。
“他们晚上吃了什么啊?”
“就农家乐里的菜,你说会不会是急性肠胃炎?”
等救护车调度过来起码一两个小时,当我觉得人生已经足够倒霉,全然看不到任何希望时,上帝永远会调高现实里不幸的概率,告诉我奇迹不会发生,事情只会更糟。
“小徐,借一辆摩托,我们出去买药。”
凌晨一点,农家乐外的街上,小徐载着我风驰电掣。街边的店铺全都熄了灯,蛰伏在黑暗里。一路上路灯稀疏,狗叫声此起彼伏。我不由得抱紧了小徐,让他替我挡风。
“安姐,你太飒了。”
“风这么大,少说话多看路!”
快要到市区了,周围越来越明亮。在展会附近,终于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药店,我跳下车,把头盔扔给小徐:“你在门口等着,我进去买。”
我跑进药店的门,结结实实地和出门的人撞在了一起。对方往后退了一步,迟疑了几秒钟:“许梓安,你走路不看路吗?”
沈氚戴着口罩,我多看了几眼才认出来。病怏怏的他看上去像一颗蔫了的白菜,摇晃了一下。
我伸手过去扶,他有点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
“总监,你这个样子有点吓人啊,快去医院挂急诊吧!”
“我只是重感冒而已,药吃完了,回去睡一觉就会好点了。这么晚,你在这里干吗?”
我哀怨地说:“经销商一直腹泻,附近又没医院,我出来买胃药。”
“那也不该是你来做这个事,你认真看我写的工作计划了吗?顾筱芸去哪了?”沈氚的口气一下子冷下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情绪转换得这么快,也有点不悦:“情况特殊,谁做都一样吧。”
“那你注意安全,要不然喝包板蓝根再走?”
“不用啦,我有小徐一起,你好好养病。”我拍拍他的胳膊,心急火燎往里冲。
“我会跟你们一起参加展会的。”
“你别逞强啦。”
我拿了一些盒装和瓶装的胃药,又让药师拿了几盒沈氚刚刚买的药。那家伙病得这么厉害还要参加展会,真让人不放心。
如果我再细心一点,一定会发现,沈氚生病还亲自出来买药,有多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