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像根木头似的被我抱在手上,紧张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鼻涕拖得老长。我伸手想帮他擦去,小家伙却转来转去不让我碰他。我心里一阵沮丧,才一年多就生分得这个样子,生了孩子就为了让他不认你?真要考虑把他接回去了,但我妈肯不肯?多多去了旧金山谁带他?把我妈一块儿带去如果她生病又怎么办?咪咪和我时间都排得满满的……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到最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人歪在沙发上眼皮却一点点沉重起来。
门一响,我妈提着两个沉甸甸的篮子进来。多多一个鱼跃,张开两手朝奶奶扑去。我帮着把菜篮提到桌上,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有还活蹦乱跳的草虾、一副猪肝、一只童子鸡、一包杀好剖开的鳝丝、一块东瓜、一块火腿、一堆鸡毛菜。我妈叽叽咕咕埋怨去晚了,新鲜蔬菜都卖完了,只有鸡毛菜。
我说已经太多了,做生意的人整天在外面吃天吃地吃冤家的,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来家吃饭只是意思意思而已。我妈说上门就是客,不管她在外面有多大场面,来我家总是尽力招待。
我坐在对面帮我妈择鸡毛菜,一面试探地提起将多多接去旧金山。我妈一听眼睛就发直,放下手里剥的草虾,一把把孙子搂进怀里,好像我明天就要把他带走的样子。我赶快说这是远期考虑,要等我和咪咪有了自己的住处之后才有可能。我妈松了口气,起身到厨房忙碌去了。
我睡了个午觉,起来之后看到母亲已经烧好一大桌菜,有清炒鳝丝、红烧子鸡、溜猪肝、盐水虾、清炒鸡毛菜和火腿东瓜汤。母亲还生怕菜不够,张罗着要去熟食店买凉菜,我阻止了她。只是已经七点多了,李黎还不见人影,母亲嘀咕着菜凉了不好吃。我则去街口抽烟等人。
八点过一刻,李黎终于来了,一进门把大包小包放在床上,都是她特地去给我妈买的礼品,有银耳、美国花旗参和各种维它命,给多多也买了一大堆玩具。我说李黎你真是的,请你吃个便饭却买了这么多东西。
李黎只是微笑,说我孝敬伯母的和哄小侄子的,没你的事。母亲忙得团团转,一会儿把菜去回锅加热,一会儿烧水煮茶。好容易坐定,母亲还在抱歉说地方太小,她也只会弄点粗茶淡饭,天农,你应该带李小姐去大饭店吃的。我说她天天在大饭店吃饭,今天请她就是让她换个口味的。
李黎笑眯眯地说:“伯母,我的口水都要出来了,我馋盐水虾很久了。大饭店就是没这两个菜。”
母亲大为高兴,一面把李黎面前的盘子堆得满满的,一面哄多多吃饭,小家伙左手一个变形金刚,右手一把玩具枪,哪还有心思吃饭?用枪瞄准我们,嘴里哒哒哒的,饭粒喷得到处都是。
李黎看着我道:“你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吧?”
我妈插嘴道:“他哪有多多乖。他小时候专门闯祸,他爸爸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再大一点更不得了了,今天在学校打架被老师关起来学习,明天敲破邻居玻璃窗被人揪着告上门来,后天又从树上掉下来摔得满头是包。我恨得咬牙切齿,拿他却没有办法。”
李黎吃吃地笑:“李先生看不出你小时候这么捣蛋。”
我说:“捣蛋的小孩长大才会有出息,我倒觉得多多太温顺了,一个男孩子,一天到晚抱着奶奶的大腿,大起来能有多大出息?”
我妈白了我一眼:“他才多大?你就要他学你的样?多多乖啊,多多是奶奶的宝贝。”
儿子看到奶奶在场,胆子壮了,含着满嘴的饭到处跑,我妈则捧着饭碗在后面追。
我苦笑着摇摇头:“儿子被我妈宠得不像话。”
李黎道:“我妈带我哥的小孩也是这样,老年人嘛,孙子是她们的心头肉,也是人之常情。说不定你自己老了比你妈还要宠小孩。”
我叉开话题,问李黎意向书的细节谈得怎么样了?李黎说双方的价格每支步枪还差五十美金,我说这正好是我的佣金数目。李黎“啊”了一声,说:“我再跟陆凯歌谈谈,要中方让一步。”
我说:“李黎,成事在天,皮特是犹太人,他对生意的分寸自有把握,倒是你不必过于参与,将来你再一走,反而让人落个闲话。”
李黎说:“小陆那儿我还是有把握的。你不要管,争取早日给你好消息。”
吃完饭,李黎在逗儿子,我帮助母亲收拾饭桌,母亲抽了个空跟我咬耳朵:“你是不是跟咪咪有什么问题?”
我被她问得一愣:“没有的事,你为什么问这个?”
母亲朝房间里努努嘴:“那这个女孩是怎么回事?”
我说:“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是我生意上的同事,另外,她有点私人的事情托我。”
我妈“噢”了一声,没再问什么。
九点多儿子睡下之后李黎告辞,我说我也要走了,明天上飞机的行李还没有整理呢。我妈说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要走了?李黎也让我再陪我妈聊聊。我说今后常有机会跑江城,今天也来了一下午了,皮特说不定还有事找我,还是走吧。
告别母亲出得门来,站在巷子口叫出租车,每辆都载有客人,好容易叫了一辆,司机又是个新手,连希尔顿在什么地方都搞不清,我说李黎先送你回去吧。她一定不肯,说她住在天山新村,先到华安寺,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她说到了酒店可以乘七十一路公交车,就停在她家门口,很方便的。
这个司机看上去才十八九岁,黄沙郊县来的,路不熟悉不说,车子也开得很莽撞,直直地向十字路口冲去,突然就来个急转弯。坐在后面的我们不防,离心力把我们朝一边摔去,李黎一声惊叫,跌进我的怀里,我赶紧伸手扶住。小司机回过头来连声道歉,我赶忙说:“看着前面,小心自行车。”
李黎还靠在我的臂膀上,我侧头看了看她,只见她粉颈低垂,一副娇羞的样子。我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过了一会儿,她把手伸过来让我握住,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我闻到一股久违的女性的芬香,混合着薄荷洗发液的味道。我低下头吻了吻她的脖颈,而李黎则伏在我的膝上一动不动,只是把掌心贴着我的掌心,手指跟我的手指交叉。手心里全是汗,我们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到了希尔顿门口。
付了车钱,我转过身来,希尔顿门廊灯光明亮如白昼。李黎眼色迷离,双颊酡红,像喝醉酒的人,我轻轻地牵起她的手,步上台阶,她像个孩子似的任我摆布。戴红帽子的门童为我们拉开沉重的玻璃大门。大厅的咖啡座灯光优雅,穿着制服的女招待托了饮料穿梭在客人之间,一个西装笔挺的琴师坐在三角大钢琴后面弹奏,暧昧低沉的音乐在厅堂里飘荡。我问李黎想不想去咖啡厅坐一会儿?她不出声地微摇了一下头。于是我牵着她乘电梯来到我的房间。
门一关上,李黎包还没放下,人就软软地靠了过来。我们在只开着一盏床头灯的幽暗房间中接吻。我好久没有接吻了,差不多已经忘了激情的接吻是怎么一回事,但李黎非常投入,她人向后仰去,眼睛闭上,嘴唇羞怯地欲拒还迎。我的舌头顶开她的牙齿,含住她柔软的舌尖,李黎轻轻地叹了口气,开始回应我。她的吻温柔而清新,身子紧紧地贴住我,倒在了床上。我们的脸挨得很近,眼睛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我看见她棕色的瞳孔上有我变形的脸,李黎的目光显得清澈,充满了柔情,她举起一只手,放到我脸颊上轻柔地抚摸。又突然一把拥紧我,把滚烫的脸贴在我的胸前。
我慢慢地吻着她闭着的眼睛,她的耳垂,嘴角。再打开她领口的扣子,吻她光裸的脖子和锁骨。李黎浑身起了一阵战栗,软软地瘫在床单上,任由我把她的衣服除去……
激情过后我倚在床头抽烟,李黎蜷伏在我身边,一根手指在我胸膛上画来画去,我捉住那只手,问她在写什么?
她说你猜。我说你写的是个“李”字。
她叹了一口气说完了,我的身体和头脑已经对你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我托起她的脸,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两天前我们还面对面地坐在谈判桌的两边。”
李黎的眼睛暗了一下,轻轻地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我说:“你知道我是结了婚的。”
李黎又把头伏在我胸前,幽幽地说:“我当然知道,你忘了今晚我还跟你儿子玩着来?”
过了一会儿李黎又开口道:“你千万不要觉得我是请你帮助我才跟你好,我不是那样的人。虽然我很想去美国读书,虽然我很想摆脱目前的环境,但我绝对不会用我的身体和感情作为代价。我今天到你家来无论如何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坐在出租车里你的手搭上我的肩膀时我浑身一阵战栗,像中了魔似的,身不由己地跟你进了酒店,身不由己地跟你上了床。到现在想起来还像做梦一样。”
“你后悔了?”
李黎摇摇头:“不,我不后悔,我总觉得有点什么贯穿在你我之间,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自从在东都见面之后我老有这种念头,但想不到发生得这么快,这么措不及防。也许我是前世欠你的吧。”
我哑着嗓子回答:“李黎,你不欠我什么。不要这么想。”
李黎的手指又在我胸上划来划去:“还有,你千万不要认为我是个随便跟人上床的女孩,我在你前面只有过一次,那是陆凯歌在我喝醉时强行发生的,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但今天我是自己情愿的,虽然我几乎一点这方面的经验也没有……”
我吻着她的耳朵:“李黎,你是最棒的,我的记忆中还从来没有这样淋漓尽致过。”
李黎抬起头来:“真的?没骗我?”
我看着她那双迷离的眼睛,无言地点点头。只觉得自己又有了反应。
李黎动了一下:“时间不早了,我要赶末班车……”我一把把她按倒,翻身而上:“你今晚走不了了……”
我们整夜时醒时睡,李黎一面爱抚我一面低声哭泣:“你明天就要走了,你明天就要走了……”
我安慰她道:“你以为我舍得你吗?我很快地就会回来。”
李黎只是摇头:“你一走就会忘了整件事。”
我抚慰了她好久才平静下来。
天快亮时我沉沉睡去,醒来时已不见李黎的人影。在客房的信纸上她留言:“天农,我要去上班,先走了。今天我不来送你了,不是我不想来,而是早上照镜子发现我的眼睛哭得好肿,这个样子怎么走到人面前去?我还怕在众人的面前掩藏不住我的离别之情,陆凯歌是非常会察言观色的,我不想给生意上带来什么麻烦。希望你一路平安,不要忘记在江城有一个很爱很爱你的女孩。”
底下没有著名。
我把信纸揭下,折叠好放进我的皮夹。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