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还睡得迷迷糊糊,有人在大声叫唤十一号姓李的传呼电话。我倏然惊起:十一号就我一家姓李,难道我妈在医院发生什么情况?于是我蓬头披衣来到传呼电话亭,接起话筒却听到一个女人很轻的声音说:“我是杨爱琳。”我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好一阵子才想起昨晚的事,于是口气很生硬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电话?”杨爱琳一愣,说是你母亲告诉我的。我说我母亲怎么样了。杨爱琳说她很好,医院说她明后天可以出院了,所以我替她打电话给你。
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口气也缓和了点:“谢谢你了。昨天我回病房没见到你,我要说的是发生这种事不好,被你丈夫、被我母亲知道会刺激他们加重病情,希望你不要再提这个事了。”线那头好一阵没做声。我看到管电话的老太婆不住地往我这边瞟过来,耳朵竖起,一副小脚侦巡队的样子。刚想挂电话,只听到杨爱琳幽幽地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李先生这样一个成功人士,你就当我是一只小狗小猫,有剩饭剩菜喂我一口。我也不敢企望你做我的男朋友,只要你偶尔能想得起我,当我是一个朋友,能一起喝杯咖啡喝杯茶,对我也足够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有那么一丝缘分的。”
听她说得可怜,我心里软下来:“做朋友是可以的,但是不要再想到那个方面去了,你我都有家庭,应该以家庭为重。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杨爱琳赶快道:“我明白,我明白。我保证,不会再有昨天那种事了,我只是想多跟你聊聊,李先生你博学广识,又善解人意,跟你聊天都是一种享受。”
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赶紧道:“好了,好了,下次有机会再说这些,今天我很忙,等会还要出去办点事……”
挂了姓杨女人的电话,我又顺手拨了李黎的呼机,回电很快来了,李黎的声音显得很疲倦。我问她怎么啦?李黎说:“昨晚一夜没睡。现在电话中不能说,等会我们见了面再告诉你吧。”
十一点时李黎来到我家,我为她泡了茶之后隔桌相坐,我端量着她发黑的眼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黎说陆凯歌大概嗅出我们之间的关系,前一段时间一直缠她缠得很紧,为了保证皮特的那单生意不节外生枝,李黎一直与他虚以委蛇。直到最近去美国的签证批了下来,李黎决心把事情做个了断,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昨天吃完晚饭回家,陆凯歌已经等在门口。李黎心想也好,就乘这个机会把事情摊出来。
我说:“那你就把什么事都跟他说了?”
李黎道:“我只是说我的美国签证下来了,近期就要动身。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应该告一个段落,希望他能够正确对待,也希望他能找到更合适他的对象。”
“他怎么说?”
“他绷着脸一声不吭,到最后突然来了一句:你是为了那个姓李的到美国去的吧?”
我点上香烟:“然后呢?”
“我当然否认。他说:‘我追踪你们有一段日子了,姓李的这次回来你去机场接他,你陪同他逛街,你多次进出他家,你以为我一无所察?哼!我帮姓李的做生意,他倒来搞我的女朋友。他不怕我黄了他的生意吗?’”
我不做声,李黎的脸在烟雾中浮动,她停了一下又说道:“我本想否认的,但又一想何不乘此机会让他死了心。就说:‘是的,是我在追求他。’小陆子好像很迷惑,说:‘李黎,你可要搞搞清楚,李天农可是结了婚的人,你如果是为了去美国我倒也可以理解,现在签证不是出来了吗?我可以既往不咎,你读完书回来我们就结婚。’”
我把快要烧到手指头的烟蒂按熄,随手又点上一支。
李黎在一阵呛咳中说道:“我说:‘小陆子你不会懂得这种感情的,真的爱情来临时,不管他是结了婚的,不管他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不管他是有钱人或是穷光蛋,我都不在乎的。’他就铁板着脸问道:‘那你跟我的感情说完就完了?’我本不想伤他的,但他也把我逼到没路可走,就点了点头。他摔了门就走。”
说到这儿,李黎停下,仔细看着我的脸:“天农,你不高兴了?”
我压制着心中的烦躁道:“没有,不过你不应该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讲这么多,你到了美国时间一久,事情自然而然就淡了下来。没必要把我们的关系张扬出去。”
李黎的眼睛里充满了委屈:“既然他已经知道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一起,难道真要让他以为我是那种为了出国勾搭外商的女孩吗?”
我头一阵阵痛,讲话的口气更带出了不耐烦:“你管他怎么想,重要的是不能有口实落在他手上。既然你知道他是中方的具体经手人,他如果心生怨愤的话肯定没我们的好处。你不要觉得货上了船就一切太平,还有第二次生意、第三次生意,我怎么跟他打交道?”
我自管自地只顾发泄心中的不快,一抬头,突然看到李黎满眼的泪水,就一下子住了口,站起身来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好了,好了,算我没说。你已经说出口了,我还能怎么办?我只是为生意上的麻烦担忧而已。”
李黎挣脱我的搂抱,抽泣得更大声了:“我又不是你们生意上的筹码,我可以在酒桌上陪笑脸,我可以忍声吞气听胖局长的风言风语,我可以加夜班翻译文件,我可以做我能力所及的一切事情来促成你们生意的成功,可是不包括我的感情,我的感情有自己的原则,它不以一件生意成功与否而转移,也不愿意遮遮掩掩。小陆子怎么想是他的事,至少我给了他一个明确的交待……”
李黎把头伏在臂弯里嘤嘤哭泣,我轻拍着她的肩头,心想女人真是不可理喻的动物,像李黎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也不例外。感情这种事是你知我知的事,何必弄得路人皆知?陆凯歌总是个男人,看到自己追了多年的女朋友移情别恋,心态会平衡才怪,换了我也一样。再说你又怎么能把生意上的感情上的事分得清楚?他如果要给我下个绊子实在是太容易的事了。等你时间精力都花得差不多了,他给你来个釜底抽薪,到时候哭都哭不出来。李黎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险恶关系,非亲即仇这种事情看得还少吗?
但是我什么也没说,走去为李黎绞了一把热手巾,换了杯热茶放在她面前,坐下又点上不知是我今天的第八支香烟还是第九支。
李黎哭了一阵,渐渐停了下来,用毛巾擦了把脸,站起身来把窗户打开,让满房间的烟雾出去,又把满出来的烟灰缸倒掉,然后过来在我的膝前蹲下,把头伏在我的大腿上。
我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不要去多想了,事情已经这样了。”
李黎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天农你不要担心他会在你的生意上使坏,他向我保证过的。”
“他什么时候向你保证的?”
“就在昨晚。”
我有点迷惑:“你们不是谈崩了,他摔门走了吗?”
“走了之后他又回来,喝醉了……”李黎把眼光掉开去。
“那是什么时候?”
“已经过了十二点,他在门口呜呜地哭,我怕影响到邻居,只得开门放他进来……”
我心中突然触动了一下,昨夜正是这个时候,我在雾气蒸腾的水房里和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做着龌龊事。而李黎把她的前男朋友引进她的房间,他们在房间里做了什么?陆凯歌会不会在正式分手之际要求重温旧梦呢?李黎抗拒得了一个伤心绝望,苦苦哀求的男人吗?那么他们是上床了?否则陆怎么会保证不在生意上和我作对?李黎今天过来时一副精疲力尽的神情,他们在床上整整折腾了一夜?
我的脑子里翻腾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景象。我知道这些念头都很乌糟,很卑劣,但我就是没法停止不去想象。
李黎怯生生地摇着我的手臂:“天农,你怎么不说话?你生气了?”
我回过神来,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后来呢?”
李黎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不决的神情:“没怎么样啊!”
“他就在你那儿哭到天亮?”
“开始时他哭得很凶,说要杀了我再去自杀,后来酒醒了点,说要活出个人样来,要赚大把的钱,要让我后悔……”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啊!”
“天农你怎么啦?你明明知道我爱的是你。他就是把全世界的钱都赚完,我也不会爱上他。我只是可怜他,他也追了我两年多,我的心却从来不在他那里。我只是想在最后分手时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好聚好散。这几个字在我脑海里像只老鹰似的盘旋了几圈,突然一个俯冲而下,我想都没想地脱口而出:“你们上床了?”
一刹那我觉得李黎会跳起来夺门而去,但她只是像触电似的抖了一下,眼光慌乱地在房间里巡视来巡视去。我胸口扑通扑通地跳着,不管事实是怎样,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了。我下意识地等待李黎极口否认。
李黎慌乱的眼光镇定下来,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房间里好静,楼下传来一个乡下人收购旧家具的叫买声,厨房的水龙头传来“滴滴答答”的漏水声。
“天农,我不想瞒你,昨夜我累得眼睛也睁不开了,浑身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又怕他喝醉了跑出去惹事,他又苦苦哀求说男女朋友一场,这是最后一次了。其实我跟他在一起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的,躺在那里像块木头似的,脑子里想的全是我们在一块儿的情景。天农,这是我和你好了之后唯一的一次,你在美国这么多日子跟我不通音讯,我也没让他碰过我一次,我向你保证……”
“哪来那么多保证!”我粗鲁地打断她,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向你保证不破坏我的生意来换取跟你上床,你向我保证只跟他上了一次床,而且向我保证和他干那种事时想着我。那我要向你保证什么呢?我向你保证我不在乎?我不在乎那笔生意?我也不在乎你们上了多少次床,我还向你保证……”但实在想不起还要保证什么,看到桌上的茶杯,顺手操起狠劲儿往墙上摔去,“砰”的一声,残茶碎瓷片四处乱溅。
隔壁突然响起多多的哭声,接着听到新嫂嫂紧张地小声哄他。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走过去把窗子关上,正好新嫂嫂撩起窗帘向我这儿张望,看见我她很尴尬地缩了回去。
李黎蹲在地上收拾碎瓷片和茶叶,又用抹布擦干水迹。做完一切之后,她站起身来,打开门走了出去。我斜眼看到她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见我没有动静,把门轻轻地关上。我听着她的脚步声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梯,极力抑止着赶出门去把她挽回来的冲动。最后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而我在房间中像头困兽一样转了好几个圈子,跌进破旧的沙发里,疲倦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