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祖国叉开话题,跟我介绍这位是蒋师傅,研究所最有经验的老切工,从小在江城最大的玉器铺子里学生意。另一位是张师傅,工艺美校毕业,现在是所里玉雕组的负责人:“等会儿由蒋师傅亲自操刀,张师傅和老焦为我们把关。”
我把盛放“善财童子”的皮箱放在会议桌上,跟两个师傅握手,那个蒋师傅看起来很老实,言语木讷,手掌粗糙,是吃这行饭的手艺人。那个姓张的长得獐头鼠目,眼皮眨的频率比正常人快一倍,是那种很油滑的典型。
“大家辛苦了。”我转头问华祖国,“现在就去车间吗?”
“李先生,出了点意外,”老焦在旁说道,“车间里今天停电。这是我们没法控制的……”
华祖国说:“我一来就打电话给电力公司的马经理,告诉他我们这里无论如何要接通电。马经理向我保证,下午两点之前一定通上电。”
“来得及吗?”
“午未戊戌亥,我们还有六个小时,应该来得及。”华祖国一面扳手指算时辰,一面转身问两位师傅。
两人异口同声说:“只要两点以前来电,就来得及。”
我说那我们坐在这里干嘛?请两位师傅和老焦去吃午饭吧。
两人都说为了十二点开工,已经吃过了。我说吃过了也没关系,陪焦所长一起喝杯啤酒吧。师傅们不再推辞,我们一行人来到附近一家骨头砂锅店。
骨头砂锅我还是第一次尝试,其实就是改进过的火锅,用猪骨煮汤,然后再放进各种肉类和蔬菜、粉丝,我们要了一打生啤,大家都吃得满头大汗。
回到研究所,张师傅先到车间里去看看,回来说电还没来。华祖国操起电话,先把电力公司的值班人员骂个狗血喷头,大叫:“叫你们马经理来,在进修班他比我还低一级,一口一个华大哥的,现在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最后马经理的电话总算来了,华祖国说今天如不来电我要你姓马的变姓牛,你信不信?今天的工作绝对特殊,近到市领导,远到美国华尔街全部关注着。什么,你说我在开玩笑,那你就试试,我这个玩笑有可能把你开得回家的路都找不到,呼天抢地哭鼻子的……”
乱哄哄地一个电话来,一个电话去,等到三点多,电总算来了。一行人去车间,老焦先跟我们介绍用来切割的机床,德国进口的。我看那机床,漆了淡绿色的油漆,有一个可以伸缩的杠臂,前端装了一片薄薄的砂轮,底下有两个钳口把石头固定。机床旁边配了几个喷头,机床开动时冷却液会喷出来降温。
华祖国说:“老焦啊,不是我话多,你也知道这块石头花了我们多少心血,我关照你的事,你跟师傅们都说过了吧?”
老焦说:“一个礼拜前就讲过,不能碰女人,自己的老婆也不行。蒋师傅、张师傅,你们都遵守的吧。”
蒋师傅说:“这个当然,行里规矩就是这样,开光前一个月不能行房,哪怕你是新婚,都要等到完事之后才行。”
那个姓张的眨巴着眼道:“焦所长关照过,焦所长关照过。我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华部长你绝对放心好了。”
老焦取出三支香点上,恭恭敬敬地向四面八方拜过,再把“善财童子”从箱子里请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机床的平台上,用钳口固定住。先启动马达,确定一切无虞。转身问道:“华部长,是不是可以动工了?”
华祖国像个大敌临前的将军那样,背着手在机床前来回踱了几步,凝神静思一阵,又皱起眉头看了看手表,最后下了决心。手一挥:“开始吧!”
大家都屏住气,看蒋师傅把杠臂拉到石头的表面,砂轮“嗡嗡”地响着,刚一接触,石头表面冒起一股青烟,蒋师傅打开冷却液喷头,奶白色的液体喷洒到切割处,再流下来到一个槽里排出去。
在切割前华祖国和老焦,蒋师傅商量过:这次的切口定在原本的切口背面,如果这次切割出来也是像原先的切口那么翠绿,说明“善财童子”通体翠绿,那个价值就不言而喻了,我们可以翻几倍整块地卖出去,也可以再进一步切割,一小块一小块地零卖,反正上好的翡翠在市场上是奇货可居的。
切割的过程非常缓慢,半个多小时,石头表面才剖开浅浅的一条割痕。我和华祖国来到车间外面抽烟,我告诉他下星期二要回旧金山一趟,华祖国不解地问道:“你不是说FBI要找你麻烦么?你回去不是正好撞到枪口上去了?”
我把准备回美国去告皮特的设想说给华祖国听。
“好主意,这就是孙子兵法中的‘围魏救赵’,你去告皮特,不管拿得到拿不到赔偿,至少把自己撇清了。如果法庭判你赢了,那就更妙了,我们的佣金可以拿回来。”
“赢了官司拿钱的可能也很小,货扣在那里,皮特不可能周转得过来。”
“那我们还是先说定好了,天农,这次石头开出来的利润我占百分之六十五,你拿百分之三十五。本钱不算。”
我心中一算,这华祖国也太狠了点:他拿了差不多三分之二,我才拿三分之一?就照四百万的利润来算,他比我多拿一百二十万?如果“善财童子”开出来价值两千万的话,这差别更是大了去。不行。
“当初说的红包没有六十万之谱吧,皮特那儿的佣金也就是两万块美金,换成人民币十六七万而已。你这个分成的比例我不能接受。”
华祖国在钱的问题上像个农民一样地寸土必争,他额头上的筋都爆了出来,涨红了脸算给我听:谁谁谁在这次生意中帮了多大的忙,谁谁谁是担了风险给我们开绿灯的,谁谁谁又是买了他华祖国的面子,这些人都要上贡,一个招呼不到的话下次就别玩了。六十万说不定还不够,到时候他华祖国还要自己掏腰包……最生他扔下一句:“天农你真是看人挑担不吃力啊!”
说得唇干舌燥,最后定下来是华祖国拿石头利润的百分之六十,我拿百分之四十,那些大小贪官就由他去打点。华祖国一脸的不爽,好像吃了大亏,不断地嘀咕:“为了这批货我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贴交情、贴笑脸,到头来还要自己贴钱。人说赔本的生意没人做,怎么就偏偏让我碰上了?”
我闷头抽烟,不去接他的茬。他妈的,真的穷疯了,什么老同学、老朋友,在金钱的面前屁都不是。没有钱时想钱,有了钱更想钱,为了捞钱,什么谎都能撒,什么手段都能使,什么后路都不顾。只要钱,大把大把的钱。土包子,只怕真的有了钱还不知道怎么用呢!
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五十步和百步之差,或者根本没差别。
眼看大笔横财就要到手,我此刻的心情却坏透了。以前的土匪打家劫舍,只有抢来财物分赃不均再来个窝里斗,而我们财物还没到手,先打了起来。
两人回到车间脸都黑着,蒋师傅让机床自动操作,三个人蹲在旁边抽烟。华祖国见状大吼一声:“怎么没人看着?出问题怎么办?”蒋师傅赶紧过来解释说机器是由电脑来控制,不会出问题的。华祖国皱起眉头对老焦说:“还是得人看着,老焦你得负全责。”
大家挤在机床边,盯着那个砂轮以极慢的速度移动着,切开来的口子被冷却液覆盖着,切口的颜色看不大清。我中午吃得过饱,内憋去了厕所蹲着。过一阵进来个人站在小便池前,从冒起的烟雾看来是老焦,我正想打招呼,门一推,又进来个人,开口就骂:“土包子,小小的一个部长,像他那个级别的多得数不清,还以为自己是首长了,老东西,开口就训人。不要搞错,我们是看焦所长的面子,休息天跑来加班,又不拿他的工资。”
只听老焦“哎”了一声,意思要他住口。
那人意犹未尽:“不知哪里搞来一块烂石头,当成了宝贝。我刚才看了一眼切口,一点绿色也没有,肯定白起劲一场!”
我忍不住了,提起裤子走出来。两人看到我都吃了一惊,老焦训斥那个姓张的家伙:“瞎讲什么?瞎三话四的!”那姓张的见风使舵:“现在看是看不清楚,等一会儿把冷却液冲掉再仔细看一遍。”
我等姓张的出去后对老焦说:“怎么弄了这样一个乌鸦嘴来?”
老焦点头哈腰递了支烟过来:“这个人嘴巴是臭,但技术不错,你不要跟他计较。”
我跟他又能计较什么?讲出口的话泼出的水,收得回来吗?
老焦凑近来:“不要告诉华部长,他存不下的。李先生,就算我老焦欠你一个人情。”
回到机床边,看到那个砂轮已经切割到石头的边缘,五个人都很紧张地盯着,最后那几分钟真是揪人心肺,终于听到轻轻“嗒”了一声,砂轮把石片完全切断。蒋师傅关上马达,只有乳白色的冷却液还滴在石头上。
蒋师傅把切面上的冷却液用绒布擦去,我和华祖国凑近细看,光滑的表面并没有像我们所期望的出现翠绿色,连普通的绿色也不见,在灰白色的石头中透出几丝似灰似绿的斑纹。这就是我们寄了全部希望的“善财童子”?
我跟华祖国不敢相信地对视了一眼,再转头看老焦和另外两人。老焦紧皱眉头,嘴上的烟灰积了老长,蒋师傅用一根手指摩挲着石头上的切面,一句话也没有。那个姓张的手叉在胸前,脸上一副不关我事的表情。
华祖国抬起头来,一刹那我觉得他要嚎叫起来,只见他眼光无神地环视一圈,沙哑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没人做声,老焦嘴上的烟灰无声地落下,姓张的眼皮眨得飞快,蒋师傅用绒布在石面上擦了又擦,还是擦不出绿色来。
良久,老焦开口道:“你别急,我们以前也碰到过这种情况,第一刀下去不显山露水,第二刀下去原形毕露。”
老焦解释说由于石头里面的翡翠原胚形成是不规则的,看不见,摸不透,切割全凭老师傅的经验。但老师傅也不是神仙,一摸一个准。有时第一刀切下来,看不见翡翠,大家都泄了气,但有经验的老师傅从切口上看出端倪,再下刀就有把握了。他转头问蒋师傅:“是不是这样的?”
我们全盯着蒋师傅,老头却一声不吭,只是拿绒布在石头上擦了又擦,老花镜挂在鼻尖凑得很近地看石头表面。老焦催了他几次,他只嘀咕道:“再看看,再看看。”
我的心直往下沉,三百万的石头,开出来就是这副面目?当初我们如果七百万出了手,钞票要用麻袋装了。我为什么没坚持?为什么被华祖国牵着鼻子走?为什么忘记童易说的其中有百分之五十的风险?
再看华祖国,好像傻了一般,我走过去推了他一下。他才醒过来似的,喃喃道:“问题出在哪里?怎么会弄成这样?”
我把他拖到车间门口,风一吹,他好像清醒了点:“天农,我不相信‘善财童子’就是这个样子,一定有翡翠藏在里面,叫他们再开。”
我掏出烟来点上,一口气吸掉大半支,摇摇头说:“要开也不是今天,祖国,你我都要冷静一下。”
华祖国夹烟的手指微微颤抖:“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现在已经五点多了,你说的良辰吉时马上就要过去。再则,我觉得地利人和也不在我们这边,还是从长计议吧。”
华祖国竖起耳朵:“你看见了什么?还是听见了什么?”
我差一点就把那姓张家伙在厕所说的话讲出来,想起老焦的拜托,忍了下去。轻描淡写地道:“我觉得这些人对翡翠还是经验不够,我们不能听任他们横一刀竖一刀地切割下去。我想还是应该拿到吴海或缅甸去切割,那里设备好,技工经验也丰富得多。”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华祖国问道。
“只有等我从旧金山回来之后再说了,我的机票不能改,这事情只能先放一放了。”
我们回车间时老焦迎上来,问道:“华部长,继续切割呢还是今天就算了?你如果再要他们干下去是要付加班费的。”
华祖国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叫他们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