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咪咪虎着脸,她不问我也不说。
最后还是她忍不住了,问:“你昨晚回来都两点了,去哪了?”
我说心烦,喝酒去了。
咪咪说:“喝了这么久?”
我说:“喝醉了,你总不能叫我醉酒驾车吧?要等酒醒醒才能回家吧!”
不管她信不信,反正这是我能找到最好的借口。我既不能说去了脱衣舞厅也不能说跟舞女去鬼混,更不能说是去看电影或听歌剧,我没那么文艺腔。剩下最好最合理的借口就是去酒吧了。不要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我,换了你在我的位置上也好不到哪儿去。现代的婚姻根本就是个悲剧,男人们,女人们,当你在那张纸上签了字那你就赶快学会说谎吧。没有破绽的谎言是我们婚姻稳定的基本保证,如果我们既能保持最大程度的个人自由,同时又想要家庭这辆双驾马车跑得顺畅,谎言的润滑是必不可少的。有一句老话“水至清则无鱼”,把问题讲得太透彻了。为什么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问题呢?
我有没有愧疚?这话不但我要问问自己,你们每一个人也得问自己,你口上尽管否认,没关系,没人特地来抓你的痛脚,你也不写小说。但是,你就敢保证讲的句句是实话?你就敢保证遇到两难之时,你不会挑条最方便的路走?别把自己说的像圣人般的,那句话怎么说的?做个撒谎者不可耻,撒了谎还认为自己诚实才可耻。我们都是凡人,到这世界上来是被试探的。
扯远了,润滑过的马车还是得向前跑,人说在美国这个地方遍地机会,没说出口来的是机会看得上看不上你?当你被机会扔在路边时,哭鼻子也没用。最稳妥的是爬起身来,拍拍满身的尘土,一步一个脚印地还往前走,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拉斯维加斯有个为期三天的大展销会,我们一早就报了名,说好这趟还是我去。咪咪也知道这是件吃力的活,光开车就是十几个小时,到了那儿马上就要布置展品,一个装满了金银首饰的箱子少说也有四五十磅,还有各种杂物、折叠桌、椅子等等,从停车场到展销会场得来回折腾好几回。最近珠宝行业里的人都在传:有个拉丁美洲的犯罪集团专门抢劫跑展销的珠宝商人。为此我把手枪搁进行装里,放在车后伸手可及的地方。
临行前一天我去店里,把柜上销不动的货再收拾一些带走,店里生意还是很淡,咪咪和维克多在柜台后面闲聊,这小子现在常来店里,袖着双手和两个女人谈天说地。我说你怎么这么空?维克多笑笑说我在动员你太太买房子。我说你也不看看市面,现在的生意能混饱肚皮就不错了。维克多狡黠地一笑:“也许你太太藏着私房钱呢!”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根本就是来和李黎搭线的。以前他做成生意之后和我们只不过是泛泛之交,最多吃个饭打个牌而已,哪像现在没事就跑来店堂?摆明了看上李黎这个待字闺中的姑娘了。
我不由得升起几丝醋意,维克多你还在做梦,李黎早就心有所属了,还轮不到你来探头探脑;虽说最近小妮子在和我闹点脾气,对我一脸冷淡,但我们之间的积累,可说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维克多你呆一边凉快去吧。
再看看李黎,低头在读本厚厚的英文书,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店堂里来了个人似的。可是我知道她是做给咪咪看的,也是做给我看的。我死也不相信,一个女人会由于一次争吵,从此把她深爱的男人彻底从心里排除出去。除非她以前的山盟海誓都是假的,李黎如果可以演得这么逼真,那她根本不用读什么书了,去好莱坞做演员得了。
咪咪在给维克多泡茶,转头说:“天农,你喝茶吗?水刚烧开。”我接了一杯滚烫的茶,想了想,向李黎走去。她还是背对着我,但我从她紧张的双肩看出来她意识到我走近她。我尽量随意地说:“李黎,休息一会儿,喝杯热茶吧!”随手把茶杯放在柜台上。
李黎一激灵,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左手肘带翻了我搁在柜台沿上的茶杯,一整杯刚烧开的茶水全部倒翻在我的左脚上。
我直接从家里出来,只穿了镂空的皮凉鞋,连袜子也没穿,只感到热辣辣的一阵剧痛。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我扶到椅子上坐下,卷起裤管,脱下鞋子一看,从脚踝到脚趾一片燎泡,没起泡的地方也是红一块,白一块。咪咪用手指轻轻一触,疼得我跳将起来,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咪咪抱怨道:“这怎么是好?明天还要去跑展销。一杯茶而已,推来推去的不太平,看看,看看,现在可怎么办?”
她的口气是在责怪李黎,而李黎脸色惨白地站在那儿,过来不好,不过来也不好。
我说:“怪我不好,把茶杯搁在柜台沿上。没事的,买罐烫伤药膏涂涂就好。”
维克多在一旁说:“你这个伤不是涂点药膏的事,要去医院上药,否则感染了就麻烦了。我去把车子开到商场门口来,咪咪你扶了他出来。”
我不耐烦地说:“哪有那么娇嫩?被开水烫一下还得上医院?维克多你还是帮忙到隔壁去买烫伤药膏吧。”
但众人不肯,七嘴八舌地一定要我上医院。我偷眼瞧了瞧李黎,她显得又内疚又着急,并且插不上话,一副好像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心软了一下,不再坚持。维克多开车送我去旧金山总医院看急诊,急诊室里坐满了老弱病残,人身上没洗澡的骚气冲鼻而来。挂号处的黑胖女人不急不慢地一个一个地叫号,轮到我进诊疗室已经是傍晚了,一个实习医生替我做了一下创面处理,再用纱布缠起来,又给我开了消炎药,嘱咐我不能下水,然后放我回家。
维克多送我回家,李黎也在,咪咪煮了面条权作晚餐,大家吃罢。咪咪说明天的展销会怎么样?我说还得去啊,好在烫伤的是左脚,右脚还能开车。咪咪说不仅仅是开车的问题,还要布置、搬运、收拾、招待客人。你行吗?
我耸耸肩:“不行也得行,你又走不开,五百多的摊位费是不退的。”
咪咪说:“要不让李黎陪你去?”
我心一动,马上想到这可能是咪咪的试探,遂放出一副平淡的神色:“有这个必要吗?李黎功课很重,再说,我又没到不能走路的地步。”
咪咪说:“话是这么说,可一条腿打了绷带倒底不方便。李黎,你能抽出一个周末吗?”
李黎轻声说:“没问题。”
我不耐烦地说:“何必要多花三十五美元再开个房间。我说行就行,你们简直是添乱。”
咪咪坚决地说:“这不是钱的问题,那么就说定了。李黎,今晚就住这儿,别回去了。”
我还要争辩,眼角瞥到维克多嘴边挂着一丝讥讽的笑意,我意识到自己的戏演得过火了一点,遂不再做声。当晚大家早早休息,一宿无话。
第二天清晨即起,装好车,开出门时才五点多。高速公路上蒙着一层薄雾,开车得非常小心,直到过了利勿摩尔的山谷,拐上五号公路,雾气才散去。
我斜瞥了一眼李黎,她侧身靠窗坐着,眼睛望向窗外。整个身体的姿势明白无误地说:没兴趣和你说话。我一笑,左手扶着方向盘,空出来的右手去抚她的肩:“还在生气?”不料她猛地一甩,我不防备,人一个重心不稳,车子在高速公路上打了个S型,旁边的一辆大型卡车猛地刹车,然后喇叭长鸣。我赶快加速离去,从反光镜里看见那卡车司机从车窗里伸出一根中指。
开出好一段路程,我才回过神来,说:“何必呢?你看差点车毁人亡。”
李黎看都不看我,说:“李天农,我是出来工作的,请你尊重我,不要动手动脚的。”
我无言,心里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想进一步解释,但又放弃了,点起一根烟。李黎自顾自地打开车窗,风吹起她的头发,从侧面看去,她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一副坚决不和我妥协的神情。
五号公路上的车多了起来,都是全家在周末出游的,或是年轻的情侣,车顶上缚着滑雪板,人人脸上都一股轻松的神情,只有我们车厢里的气氛压抑、沉重,像一对开车去拉斯维加斯办理离婚手续的怨偶。
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虽然开着窗,李黎还是被呛得不住地咳嗽。我也不去安慰她,只是狠命踩着油门,车速飙到九十英里,把路上所有的车辆都抛在后面。
路上经过一辆正在开罚单的警车,我还是保持着九十多码的车速,李黎担心地看了看后视镜,开口道:“没必要开这么快,吃一张罚单这次展销会就白做了。”
“是啊,”我感叹道,“白做一次展销会又算什么,我这世人都白做了。有时回想一下,我也近四十了,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却四十大惑。看看周围别人,或学有所成,或官运亨通,或生财有道,我却还为养家糊口而奔忙。小小一盘生意,还那么不顺,投资吧,看样子也是凶多吉少。我对自己说:这都不算什么,人生总有得有失,我再怎么样不顺,总有个红颜知己,有个女孩全心全意地爱我,有了这份爱,我谁也不羡慕。谁知我又错了,我说错了是我真的觉得自己错了。我是个人,是人就会犯错误,犯错之后如果真心悔改,总要放给一条生路吧。我却没这个福气,不管我怎么认错,怎么检讨,怎么真心后悔,一点余地也没有,死路一条,还不是痛痛快快那种死法,而是活活地憋死,最坏的一种死法……”
我斜瞥了一眼,李黎的嘴角绷得没那么紧了,浮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