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还不明白,问我这是什么?我说这是最古老的行业广告。李黎怔忡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又开始吵着要去看妓女。我说妓女头上又没写着字,你用心观察一下,自然会分辨出谁是吃那行饭的。
我指给她看,凡是单身的女子,身穿皮毛上衣,下着超短裙,脚蹬高跟鞋,夹了个小皮包,走起路来扭臀摆胯,并没有一定的目的地,眼光不住地在行人身上脸上打量,八九不离十就是吃那行饭的了。
李黎不相信:“人家可以是等男朋友的啊?”我说她们的男朋友只有一个——钞票:“不信?那我在这儿抽支烟,你看对面那个女人怎么拉客。”
那女人很年轻,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一头削薄的短发,像个才出校门的大学生。只见她一会儿把小皮包夹在腋下,一会儿又甩在肩上。路上有人停下来,眼睛不停地朝她看,就移过去,和那路人一起走上一程,大概是价钱谈不拢,又走回来,还是在酒店前的一处草坪前来回溜达。一辆计程车停下,钻出几个当兵的,其中一个手臂上有纹身的,停下来和她讲了几句,就对同伴说:“等会我到酒吧找你们。”挎起女郎的手臂又钻进另一辆计程车绝尘而去。
李黎看呆了,直到计程车不见影踪,才叹道:“真可惜,那么一个山青水秀的女孩子竟然做这种行当。她原本可以好好找个人嫁的。”
我踩灭烟蒂,说:“开了眼界吧!”
李黎恨道:“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看起来不像是为生活所迫,她是美国人,英语没问题,随便找个工作也比这个好啊!像银行职员、接待员、女招待,再不行,开个小花铺,卖卖花也比这个好一百倍啊!”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别人的职业选择?或是道德守则?”
“但她也是有父母的啊!如果父母知道女儿做这种职业,不是要伤心死了?美国人再开放,也不会希望女儿从事这种职业的吧?”
“在美国,每个人只为自己负责。父母也管不了。说起来,职业是人的命盘中不可改变的一个成分。当初这女孩子怎么走上这条路的?也许是嫌办公室文员的工资太少,也许是欠了人家钱,也许是有吸毒等不良嗜好。一旦走上这条路,做一次也是做,做一万次也是做。你能说做一次的妓女比做一万次的妓女高尚些吗?做了就是做了,为什么不趁年轻时多赚几个钱呢?所以不必可怜她,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选择的自由是真正的自由,哪怕是不好的选择。”
李黎啐道:“男人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占了便宜还要卖乖。最好世界上谁都是妓女,除了自己的老婆。”
我伸手搂住李黎的肩膀:“不要讲得这么难听好不好,我们男人何曾不希望满街都是淑女?只是事物不以人的意志愿望所转移。
“哼,不是正中你们男人的下怀?说实话,是不是只有她们更能引起男人的欲望?”
“你问我,我问谁去?”
“那你要不要找一个试试看,我保证不管你,也不吃醋。”
“饶了我吧,好不容易赚了几个钱,家里还有大把账单等着付呢。别折腾了。”
李黎坏笑了一声,拖了我回宾馆。
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李黎进去了好久,还没出来。我第一天睡在车里,第二、第三天就睡回了房里,因为睡车里那滋味实在不好受,何况白天还要站七八个小时。虽然跟李黎睡一个床,但她说大姨妈来了,不让我碰她。
我正在迷糊间,门一响,李黎出来了,妈呀,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她化了很浓的妆,嘴唇涂得鲜红,眼睑敷了厚厚的眼影;上身穿了我的大夹克,下面却用一条浴巾做了超短裙,夹了个放牙刷牙膏的小包。她学着妓女扭臀的步态,走到我床边。
我大声斥责道:“开什么玩笑,你疯了!”
李黎却不为所动,嬉皮笑脸道:“三百块,保证最好的服务。”
我说:“去去去,本人乃穷光蛋一个,加之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个小老婆。你找错人了。”
李黎一本正经地把戏做下去:“看你年轻英俊,就给你打个折扣怎么样?三十块,不能再便宜了。”一面把手伸到我面前。
我在那手心里打了一下:“给你一巴掌。”
李黎嘟起了嘴:“小气男人,谁叫我看上你了呢?算你三美元好了。”
我虎起脸道:“李黎,什么玩笑不好开,开这种玩笑。”
李黎道:“谁跟你开玩笑。我是在和你做生意,一分钱一分货,公平交易。你不是个生意人么?”
我说我要生气了。
李黎说:“我才不怕你生气呢,最多就是给我一巴掌。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情趣!玩个游戏也这么不配合,男人只知道上床,每次做爱就一个动作,完事后抽支烟呼呼大睡。一点想象力也没有。”
我深思地盯着她:“李黎,你变了。”
李黎一怔,声音空洞地说道:“也许吧,我们都在变,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你不想玩就算了,一个游戏,不用这么大惊小怪。”说着,把小皮包向桌上一扔,转身进了浴室。再出来她卸了妆,汗衫短裤,也不多看我,自顾自地到床那一边躺下。
我洗了澡,出来看到李黎已经熄了灯,看样子是不想搭理我。我心里也烦,更不愿再挑起无谓的龃龉,于是掩上门,来到咖啡厅抽烟。
坐定,咖啡送上来,耳边传来走廊里吃老虎角子机器的叮咚之声,我点上烟。
只是个游戏吗?一个妓女和嫖客的游戏?
还是一个女人送给一个男人的信息,一个关系出现断裂的信息?
是爱情的本身被掺进了杂质,还是被时间所磨损?或者是水土不服,在江城盛开之花移植过来之后渐渐地枯萎?或者,简单地说,这就是人性中的堕性?
李黎曾是那么纯情的一个女孩,今天一下子变得好陌生,我自以为看透了她的精神情思灵魂内心,但今天呈现在我眼前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她曾经是风情万种,柔可绕指,小鸟依人,现在动不动就给脸色我看。以前在床上她一向以取悦我为最高目的,现在竟然玩起了妓女和嫖客的游戏。最使我迷惑的是,以前那种亲密无间渐渐淡去,我再也不能如以前那样占据她整个心思,平时的小冲突也增多,虽没酿成严重后果,但也是伤筋动骨,要好几天才能恢复。
怎么会演变成目前这个局面的呢?我不肯相信李黎是为了到美国来而和我逢场作戏的,目的达到就准备卸妆下场了。男女之间有些不可言传的东西还是可以感觉得到的;女人为了什么付出和不为什么付出感觉上是天差地别的。我的记忆深处还保存着李黎火热的吻,缠绵的情话,燃烧的欢爱。我还记得那微雨街头的散步,日本小饭店里的隔桌对视,希尔顿旅馆床上的欲仙欲死,那一切是不可能扮演出来的。
那问题又出在哪里呢?我倒也不能说我们的关系出了大毛病,没有,昨天晚上她还说过爱我。只是那根爱情橡皮筋不像以前那样弹力十足了,变得松松垮垮了。我自问没有任何的改变,如果一定要说改变,也许是我更在乎她了,在江城时分心事太多,倒没现在般地在男女之情上患得患失。
一个念头闪过脑际:李黎会不会有别的男朋友?我第一个反应是“不可能”。但脑子里马上有个声音反问道,“为什么不可能?你和李黎的认识,相交往,感情发展完全是个随机概率的问题,她既有和你交往的可能,也有和别人交往的可能。当初她不也是和小陆子交往来着?她说她爱你是真的,但这并不能保证她一定会拒绝别人。自从她来了美国,进了学校,有一个她自己的世界是你触摸不到的,在那儿她是一个清纯的女孩,来自东方的可人儿,在那个世界里有的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讲着他们自己的语言,有他们自己关注的事情,任何一个男人都可能追求李黎,在那个圈子你是完完全全地被排除在外的,你凭什么说李黎不可能有别的男朋友呢?
那她为什么不跟我直截了当地提出来?我并不是那种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人,她如果真正找到合适的对象,我不但不会阻挠,反而会祝福她。她应该知道我的为人的。
她不会感激你这种宽容大度的,女人是种复杂而不可捉摸的动物,女人天性喜欢被追逐,喜欢模棱两可,喜欢多一个选择,喜欢欲舍还拾。女人的心像蜂房一样,每一格储藏不同的感觉,既容得了轰轰烈烈的爱情,也容得了暧昧的调情。女人可以做出决定要还是不要这份感情,但是不容你来决定。
后发制人是女人的专利。
我的思绪纷乱,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服务员捧着咖啡壶过来,问我还要不要添加咖啡?我估计已经灌下去不止五六杯了,今晚反正别想睡了。
我亢奋又疲惫地回到房里,坐在床沿看李黎躺着的侧影,被单下软软的线条勾出一具我熟悉的躯体,就在一伸手的距离之间。我大可大大咧咧地跃上床去,摇醒她,呵她的痒,在她半睡半醒中把她搂过来,闻着她身上被床捂暖的气味,亲吻她的耳朵和裸露的肩膀,把手伸进她的睡衣里,抚摸她柔软的皮肤。而她会像只猫般地撒娇,用牙齿轻轻地咬你,紧贴着你缩成一团,脚丫子把床单踢得乱七八糟。我们也会发生小小的扭打,当然那是闹着玩,我用力抓住她两个手腕,把不老实的她按平在床上,而她用膝盖顶我的小肚子,作势咬你,挣出一只手来在我肩上胸上乱打一气。突然,她如泄气的皮球,全身软软地不再抵抗,眼睛半闭着,头微微地扬起,嘴唇迎上来索吻……
但是今天有什么东西冷冰冰地横在我们中间,调情和嬉戏显得不对劲,我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放弃。脱了鞋袜,轻轻地躺下,很累却睡不着,咖啡因在神经里乱窜,脑中飘荡着奇奇怪怪的念头,直到天蒙蒙亮,我才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