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木柴都劈完了,男人走向一旁的火堆,上头架着一只烤得呈现金黄色,还发出阵阵香气的山鸡,让中年官员等人顾不得还在喘气,猛咽了几下口水,两眼直盯着那只烤鸡。
对他们的反应视若无睹,男人握住串着烤鸡的架子,然后坐在草丛边的大石头上,用匕首切下一小块鸡肉,不在乎会不会烫口,就这么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那吃相看似粗野,但也不失豪爽性格。
中年官员清了清喉咙,问道:“你可是宗政介天?”审视对方的年纪与自己要找的人十分符合,又是唯一住在中峰山腰的居民,尽管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个没念过书的粗人,还是开口问了。
对于他的询问,男人不置可否,撕咬着烤到香气四溢的鸡肉,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地,已经半只下肚了。
眼看对方如此目中无人,中年官员很想发火,不期然地,脑中又浮起临行之前凤仪公主的嘱咐——
“赵桀,无论这位宗政家族的后人口气或是态度再如何不驯,甚至是恶劣,你都得要忍耐……”
想到凤仪公主的交代,中年官员只得先把正事办妥再说,于是拿出置于袖袋内的黄绸布卷,两手将它摊开,大声朗读——
“大王有令,宗政介天接旨……”短短两句话,便让男人眉毛一动,终于有了些许表情。
“……即刻进宫,钦此。”中年官员总算把圣旨的内容都念完了。
男人慢慢地从大石头上站起身来,一手抓着半只烤鸡,一手夺过圣旨,然后咻的将它扔进火堆中。
“啊……你……你……”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中年官员来不及抢救,只能发出惊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圣旨……”
真让公主猜中了,这名宗政家族的后人真是胆大妄为、无礼至极,他活到这么大的岁数还没见过,中年官员在心中腹诽。
男人失去耐性,低哑地吼道:“滚!”
中年官员吓退了几步。“你……你……”
“给我滚!”男人瞠大的黝黑瞳眸像是要吃人似的。
“哇……”中年官员和那几名随从已经连滚带爬的逃下山。
看着一行人像是在逃命似的,跑得无影无踪,男人……不,宗政介天嗤哼一声,然后粗鲁地咬下一块鸡肉嚼着,眼角又瞥了一眼早已烧成灰烬的圣旨,揣测着召他进宫的目的。
“若是以为宗政家族的人可以跟过去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奸人一句话就胜过所有的功绩,那也未免太过天真了……”宗政介天在心中冷笑。“宗政家族的人不会再为东冕国出生入死了!”
“介天,宗政家族的祖先皆为东冕国而死,大王却不分黑白,听信奸人谗言,枉费咱们一片忠诚,而你的祖父也因为蒙受这不白之冤,含恨而终,从此以后,宗政家族的后人宁可当个山野村夫,也不再为朝廷卖命……”
宗政介天耳畔又响起六岁那年,父亲临终前的遗言,他用力地将方才烤鸡的余火给踩熄了。
“孩子,娘不要你飞黄腾达,只求你将来娶妻生子,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不要再当官了……”
脑海中又浮现十岁那年过世的母亲,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还不忘再三叮嘱,宗政介天胸口的火气更旺。
他失去了双亲后,开始自食其力,靠自己的双手和力量活到现在,高官厚禄他并不稀罕,只想遵从父母的遗命,当一个普通百姓。
就在宗政介天以为这个举动已经证明自己的决心,朝廷也应该放弃了,想不到才过了三天,那名中年官员又上门来了。
三日后,大约未时左右,林间的鸟儿因为有人侵入,而纷纷振翅高飞。
宗政介天同样裸着上身,汗如雨下地把刚铸好的长剑放进炉火中烧红,然后放进冷水中,让它适当蘸浸,骤然冷却,只听见一声嗤的声响,接着白烟跟着窜起,看似容易的动作,却需要相当丰富的经验。
接着,他又从冷水中拿起长剑,再放进炉火中烧红,如此反覆数次,使其变得坚韧富有弹性,而这道淬火的程序要能掌握得恰到好处是过程中最困难的部分。
就在这当口,前几天来过的中年官员再次带着随从,气喘如牛地来到这座位在山腰的民宅,跨进敞开的木门,一眼就见到要找的人正在院子内的铸剑炉旁敲敲打打。
“咳、咳。”中年官员清了清喉咙来暗示对方。
宗政介天还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态度,全神贯注在工作上。
“咳、咳。”他咳得更大声。
这一次,宗政介天确实听见了,握着手上刚经过淬火的长剑,脸色不善地转向中年官员,把他吓得脸色发白。
中年官员声音抖了抖。“本、本官只是奉旨、旨行事……”
“有屁快放。”宗政介天可不懂什么礼仪客套。
对方粗蛮的言语,让中年官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你……这个人说话……真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宗政介天一记恶狠狠的怒瞪给打断了。
还是快点把正事办完,好回去交差。心里这么想着,中年官员便从袖袋内拿出圣旨,真亏得公主有先见之明,事先准备了两道圣旨以防万一,果然派上用场了,另外还吩咐要等上三天再来一趟,而这三天就是要让宗政家族的后人好好地考虑进宫的事宜。
中年官员摊开圣旨,自顾自地念道:“大王有令,宗政介天接旨……”
宗政介天不禁挑起一道眉头,脸色阴沉地想着,三天前才把圣旨给烧了,这会儿又来一道,看来是打定主意非逼他进宫不可。
“……钦此。”因为有了前例,念完内容,中年官员就想把圣旨一搁先逃命要紧,不过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银光一闪,宗政介天手上的长剑直直地划下,就将圣旨劈成了两半。
“你……你……”中年官员惊愕得连站都站不稳,跌坐在地上。
“回去告诉你们大王,要他别再白费心机了。”他口气讥诮地说:“就算再下十道圣旨,也是同样的下场……滚!”
七手八脚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官帽,中年官员再度演出落荒而逃的戏码,不敢再来了。“啊……杀人了……”
几名随从也大惊失色地跟着夺门而出,一路直奔下山,而且是连夜离开蓟州,返回王宫覆命。
宗政介天怒哼一声。“朝廷尽养一些没用的官员!”
要他进宫,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宗政介天曾经在双亲的坟前立下重誓,连同他的子子孙孙,宗政家族的后人都不再踏进朝廷为官。
一个多月后——
青石镇就距离五叠山山脚下不远,是位在蓟州城内的一座小镇,原本以盛产铁矿和石雕闻名,之后又多了酿酒这一项。
虽说是座小镇,不过商业往来相当频繁,只不过来到此地的商旅,都会被这里的宁静与纯朴所感染,忍不住沉浸在安详的气氛中,这里的镇民有不少就是因为爱上这里的环境而选择在此定居。
接近傍晚,太阳就快要西下了。
宗政介天驾驶一辆马车,载着好几坛自己酿的酒——用五叠山上的泉水所酿出来的酒,特别的口感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当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在石子地上,行经之处,都有人跟他打招呼。
“介天,有空到家里吃顿饭……”
“介天老弟,忙完就到我那儿喝两杯……”
听到众人热情地邀约,宗政介天用最真诚的态度回应众人,跟面对朝中官员时的态度可是天差地远。
他咧开大嘴,爽快地回道:“没问题,我一定到。”
“介天哪回下山不是去找红袖招的水仙姑娘,你们别坏了人家的好事……”
闻言,宗政介天豪气干云地回答道:“喝酒吃饭要紧,女人那儿可以晚几天再去。”
“没错、没错,红袖招的姑娘可宠不得,偶尔也要吊一下胃口……”
“看来你经常上那儿去。”
“小心被你家那婆子听到……”
“你们别陷害我……”
这番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别听他们乱说,只要介天老弟说一声,镇上多少未出嫁的闺女等你来挑,可别跟红袖招的姑娘纠缠不清……”
“是啊,还是快点娶个清清白白的女人回家,一个人晚上多孤单!”
对镇上的居民来说,“宗政”这个姓氏并不重要,祖先立下的丰功伟业也都已经过去了,他们真正关心的是自己这个人,这个大家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孩子,而宗政介天想要的只有这个。
就是如此简单。
在众人的关怀言语中,宗政介天继续驾着马车前进,来到几家有生意往来的酒楼和饭馆,将亲手酿的好酒一一送到对方手上。
铸剑和酿酒的功夫都是他从小跟着镇上的几位老师傅学的,加上与生俱来的天分,独创出自己的风格,生意也就自动送上门来,不必担心养不活自己。
所以宗政介天并不缺银子,若真的想娶媳妇儿,也多的是对象可以挑,人生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只不过……
宗政介天总觉得内心深处有个角落,是这些东西无法填满的,在他的身体内流着的武将鲜血,总是不断叫嚣着,彷佛不甘心只当个平凡的山野村夫,而是应该手持钢刀,威风凛凛地在战场上杀敌。
不行!
他压下刚冒出的念头,不许自己违背双亲的遗言。
待宗政介天把几坛酒都送完,也一一跟店家寒暄过了,已经是入了夜,华灯初上的小镇,有着与白天不同的景致。
当马车经过满是莺声燕语的红袖招,老鸨一见到宗政介天出现,就像见到财神爷上门,忙着拉人进去。
“改天吧。”今晚的他不需要女人,只想喝个痛快。
就这样,宗政介天便和几个镇上的熟人一块儿喝酒,再配上几样可口的小菜,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的,多自由自在,多无拘无束,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对!这就是自己想要的。
彷佛只要这么说服自己,就不会迷惘空虚了。
大雾在太阳升起之后,渐渐散去。
由于昨晚喝醉了,宗政介天便留在镇上过夜,直到天亮之后,才返回山上,对于这里的地形,即便闭上眼皮也不会走错,只不过当他站在自己的家门外,突然僵住了,接着心头涌起一股不快的滋味。
“难道我的酒还没醒?”他甩了甩头喃道。
当宗政介天又一次从敞开的大门往里头看去,就见三名年轻女子不是捧着物品在院子里来回穿梭,就是从井里打水上来,进进出出,好像很忙碌的样子。
于是,他下意识地倒退几步,打量这座由自己亲手一砖一瓦所盖的宅子,除了正厅,两侧还各有三间屋子,以及最偏间的灶房,因为是闲来无事盖的,又是随着自己的喜好,所以对于一般人会去注重的格局和风水倒是不在意。
“这里是我家没错……”宗政介天有种自己的领地被外人入侵的怒气,他相当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
那几个女人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他大步地跨进自家大门,粗声地嚷道:“喂!你们……”
“见过公子。”那三名年轻女子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连忙停下脚步,朝宗政介天福身见礼。
这又是在唱哪出戏?
“这里没有什么公子,也不要跟我说你们在山里迷了路,想要借宿,那也得先问过我这个主人……”宗政介天横眉竖眼的凶恶表情,加上不修边幅的外表,让那三名俏生生的年轻女子瑟缩在一块儿。“没给我一个理由,就马上滚出去!”
宗政介天可不想让连底细都不清楚的外人住进家里,打扰自己平静的生活,更不会因为对方是女人就破例了。
“不要以为你们是女人,我就会手下留情了。”他阴阴地威胁,就是要她们知难而退,省得自己动手。
“公子别生气……”
“奴婢们只是奉了小姐之命……”
她们颤巍巍地回道。
“原来还有个主子……”宗政介天太阳穴的青筋爆凸,嗓音更是透着浓浓的不悦。“你们家小姐呢?”
这几个天外飞来的女人可比红袖招的姑娘还要大胆,就这么登堂入室,难道不知道这里住的是个男人?他心底不满地咕哝。
一个娇软的女子嗓音笑吟吟地开口——
“公子总算回来了。”从其中一间屋里跨出来的娇贵身影,跟这座朴拙无奇的宅院显得格格不入。
宗政介天心中响起了警钟。
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美丽的女人绝对不是泛泛之辈,这是在战场上与敌人的大将军面对面,两军对垒时,天生具备的警觉性,宗政介天顿时全身肌肉绷紧,体内的血液跟着沸腾。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力量,将他所有的心神都吸引过去,周遭的声音,还有其他人都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