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边山远林。一间已经看不到原来样貌的草屋残骸,就是爷爷的小隐之地。但是现在,爷爷去世好多年了。
爷爷是护林员,也不只是护林员。他,还是个道士。
其实我在长成十几岁的少年之前,没有多见过爷爷。爷爷住在山里,守护着他守护着的这片林子。也只有偶尔,父母会带我进山,给爷爷送些日用。这时候,我会远远地看那个瘦弱的、神秘的老人一眼。
直到那年,我13岁。
那是1980年的一天。
也算是个晴天吧。已至仲夏,熏的人微醉。父母因为有生意上的事,去了外省,也就是去下海了。好吧,这一次给爷爷送日用的差事,便是我一个人来了。
我记得路。
其实也不算是路吧。骑着车,只能到山底下。上山的时候,只能扛着车走。我怕车丢了,所以扛着车走。仲夏一到,曾经被压倒的草又长到了半腿高。长起来的沙棘还没有果子,但是刺已经长好了,拼命地抓挠我的衣服。显然,被划伤是不可避免的。只身一人,我也无法通过闲聊排忧解难,只好专心循着爷爷留下的路标。我不由烦闷,对着一大堆植物撒气。
崎岖的小路不断地耗磨着我,踩不过有刺的荆棘,便一个劲儿地拿地上无辜的矮草撒气。
磕磕绊绊,好在太阳下山之前,我来到了爷爷的草屋。
看着爷爷乐呵乐呵的送走几个小动物,才开始和我说话。
好吧,我也很庆幸,自己走山路的这几回,都没有碰上过豺狼虎豹什么的。
“半儿,怎么你一个人上来了啊?”爷爷问。
我无比抱怨这段山路,撇撇嘴,不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正视我的爷爷。一身不知道穿了多少年,已经严重褪色的灰蓝色中山装,飘忽飘忽的,更显出来爷爷瘦弱的身子,真怕被一阵狂风吹跑。
“半儿踩草了?”虽然是问话,带些严肃,但是我似乎听出了爷爷并没有埋怨我的意思,我故作庄重地点了点头。
之后,爷爷秉着“夜不行远路”的教条,加上我父母不在家这个理由,让我“不得不”被“绑架”在了这间破旧的草屋里。
老人家又秉着“尊老爱幼”的条例,将我划拉为了“青壮年”,扔给我一床被子——这是叫我打地铺了。美名其曰:照顾老弱病残,给腾出床来。
哼,爷爷哪里弱,哪里病,哪里残了!最多半个老字。我心里想着。
虽然草屋的外观不如人意,内里却并不缺少阴阳古玩。那是爷爷从师门传下来的。
爷爷作为一个道士,名号“不山”,人称“地仙”,一生未婚。
那我父亲是怎么来的呢?当然是爷爷捡来的,从山沟里捡的。爷爷也因为这些,觉得自己和山有不解之缘。
因为我出生的那天,爷爷往杯子里接水的时候,忽然有了“盈满则亏”的感悟,于是,给我取了个名字——半壶。
这个名字困扰了我好久,小时候别人还用“半壶半壶,半壶不满”这些来取笑我的名字,搞得我一度想改个名儿。不过直到现在,我已经好几十了,都没有改,也歇了改的心思。
那天深夜,我正熟睡,却被一阵嘈杂的铃铛声吵醒了。我还没来得及抱怨,老人家就飞快地从我身上一步跨过,举着一个铜盘子又是哭又是笑。
接着,爷爷叹了一大口气,“半儿,爷爷得下山了。”似乎是在对我说,又似乎,只是爷爷的叹息。因为爷爷说的时候,没有看我一眼。
爷爷的凝重让我把所有的抱怨都咽回了肚子里,只继续睡到第二天天亮。还好,这是个休息日。
一直以来,我对爷爷的道家学说嗤之以鼻,坚信着科学造福人类。然而,之后我跟着爷爷,却是见识了一些,我从来不相信的东西。
不过现在,我还是愿意相信,科学可以解释一切。
很快,我就知道爷爷在哭什么了。
下山没几天,就传来了噩耗。
我父亲突发心肌梗死,抢救无效。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几天之后,母亲带回来了父亲的骨灰。她拍了拍我的头顶,收拾了几件衣物之后,离开了这里。
其实,我是有些怨她的吧。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也找不到她。
几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噢,不对,还有爷爷。从此,我将和爷爷相依为命。
然后,爷爷要去他的一位故交家里,给他新出生的孙女取名。
传说,刘邦用一根生锈的铁棍,即赤霄剑,斩杀了由始皇元气所化的白蛇,为“帝道”。而李渊父子太原起兵,斩断龙脉。呵,帝王将相,皆有所存;而存在,即合理。
世间万物,阴阳相对;大多凡物,必存真伪。而又有言论,去伪存真易,去真存伪难。
这不是我的故事,却在爷爷和我的见证下发生了。也让我知道了,真实的“人定胜天”。
父亲的骨灰被匆匆下葬,爷爷只留出了一小瓶。余下的,爷爷全部散在了山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山,现在也不知道,但是我记得路。爷爷告诉我,这就是当初他捡到我父亲的地方。爷爷说,也算是我父亲回归本真了。
之后我就休学了,跟着爷爷学习。爷爷知道的东西不少,能教我的,不局限于认字读书。
我也并不太在意这些。
不久之后,爷爷带着我,去了他的一位故交家里。
那孩子已经六个多月了。她母亲娘家离得远,回家省亲,就没有带着这个婴孩。
还没到爷爷故交的家里,我就对这个婴孩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我一靠近,她就睁开了眼睛,我被吓退了好几步——她的眼神,实在不像是个婴儿。传闻项羽重瞳,力拔山兮气盖世,却在帝王之争中败给了刘邦小儿。
这个女孩是重瞳,似乎天生就带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我又仔细地看了看她的眼睛,却是那种极致的清澈,与其他刚出生的孩子一样,似乎刚刚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两位老人寒暄几句,走近了这个婴孩。其中一个当然是我的爷爷,另一个老人我不认识,即是爷爷的故交。
那老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嘿,好小伙,今年多大了?”
这是在问我话了。
“今年十三。”我说着飞快地看了爷爷一眼,不过爷爷在看着那个婴儿。
“还上学吗?”老人又继续问。
“不上了。跟着我爷爷学。”似乎在这个年纪,不上学,已经成了常态。
而老人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看了我身上系着的布条一眼,叹息道:“跟着你爷爷学好哇,跟着你爷爷学好哇……”
说着,他又拍着我的肩,轻轻叹了口气。
我身上之所以系了布条,是因为在给父亲守丧。
爷爷突兀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他先啧啧地叹了口气,转眼又眉头紧皱,“这孩子啊,周身绕着一丝紫气,可是……唉,也是个传说中的命格,没想到,我不山有生之年,还可以遇见啊,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啊……”
“爷爷!”我听到了“死”字。父亲刚刚离去,我对这个字尤为敏感。爷爷的故交也满脸不解地看着爷爷。
爷爷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笑了笑。“小姑娘身上绕着紫气,紫气虽是贵运,可这里面还压着一点煞气。我虽未看生辰八字,也只怕是犯了冲煞的。总得有个不相干的名字来压压。”
“这次要你来,就是要你给我孙女起名儿的。那你看我孙女该起个啥名字?”爷爷故交的问话中也带了些急切。
爷爷也犯了难。似乎这个名字真的不太好取。
片刻,爷爷摸出了几枚方孔铜板,口中念念有词,将铜板抛入了龟甲之中。我觉得无聊,就走出了这间闷气的屋子。
我不清楚又发生了些什么,只知道这个女孩被取的名字——顾夕乾。
朝乾夕惕,夕乾,似乎确是一个不相干的名字呢。
爷爷的名讳是庞不山。另一个爷爷是顾百年。或许我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就是被卷在了这个圈子里。
我之所以想写这个故事,是因为顾夕乾死了,死在我爷爷之前。她死后,我通过爷爷慢慢地知道了一些事,一些埋藏在世界背面的事。也似乎只有圈子里的一小部分人,记住了顾夕乾这个名字。
天气不算太顺当,但是有些事确实很巧妙。似乎只要经过了一整个轮回,一切就算是结束了。
顾家是曾提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顾炎武之后。
到了百年爷爷这一支,虽然家道中落,但顾家的那股气劲儿却没有丝毫减弱。
比如说,爷爷的阴阳帆,就是借了顾家的骨气,才成帆的。
顾夕乾,是一个难以让人忽视的好孩子。三岁才会走路,六岁才开口说话。但是,爷爷之前看漏了些许非常可怕的东西。
顾夕乾身上,除了紫气,那丝缕煞气是天煞孤星的煞气。顾夕乾在三岁添了个弟弟,取名顾霁风,光风霁月,倒是个达名。不过,顾霁风出生当天,顾夕乾的母亲就没了。然后第二天,顾夕乾开始下地走路。
顾夕乾六岁,她的父亲死于一场矿藏塌陷事故,然后她开口说话。
爷爷翻了好多天的书,他才找到被扔在角落里的几个字——此命不可逆,亲远不克。爷爷从来不知道这个,因为他根本想不到自己会遇上这样一个命格。为破这孤家寡人的煞命,爷爷把顾夕乾带在了身边,当孙女看待。而我,算是又多了一个妹妹。
接顾夕乾的时候,顾百年已经昏迷不醒,顾霁风也高烧不退,被同村的亲戚照看着。在我们接走顾夕乾几天后,爷爷打听到消息,祖孙二人痊愈了,倒是件稀罕事。
爷爷带着我和顾夕乾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也算是爷爷“入世”了吧。用爷爷的话说,之前他在林是“小隐”,而现在,已经升华成“中隐”了。
爷爷推了护林员的工作,收拾走了草屋里的阴阳古玩,整理了父亲的遗产,卖了旧房子。衣物被褥,我们一样都没带。我们就伴随着存折上的一串数字,离开这里,去了另外的城市。
夕乾单独挂了一户,我在爷爷户头下记着,夕乾的监护人也写成了爷爷。
夕乾也开始上学,似乎一切都在走向平淡。
可惜,不是。这只是开始,也似乎,是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