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珑十八年,正是大全国历经亢、勇、谦三朝治理,到了最繁华鼎盛的时候。四海虽有外患,国内虽有隐忧,然而国力仍然强盛,暂时安宁祥和,百姓安居乐业。
偏在这年正月十六,刚放了元宵灯火的第二天,京城里出了一件大事。
原来这时的天子谦珑,姓隆名真,文才武略,自诩是历来帝皇中少有的。
他在日理万机的余暇,最喜欢收藏、欣赏历朝历代的名家书画。
自古以来的道理,为上者一旦有了某种嗜好,那么一定是作臣子的福气。
因为有机会为主子大大张罗一番,想尽各种办法满足主子的嗜好,从而表白自己的赤胆忠心。一旦表白得到了认可,那么加官进爵也就不在话下。
大全国也有这样无数的奴才,明白这个万年不变的真理。
他们花了无数力气,搜罗了无数的翰墨珍稀,献呈给谦珑皇帝。
谦珑皇帝年轻时,其实很有志向。
他希望将来可跟历史上最有名望的皇帝一样,励精图治,赏罚分明,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让老百姓富足安康,远近邻国不敢侵扰。
抱着这样的宏图大志,他对自己要求特别严苛。
熟读兵书、史书、诗书,体察官情、民情、舆情,敬老尊贤,爱下怜属。
而在他父亲,大全国当时的皇帝,勇帝隆绍威的眼里,隆真确实是自己十多位皇子之中,人品最端正,行事最稳重,做事最果敢,身体最强健的一位。
很不幸,勇帝隆绍威在60岁的那一年,得了一场大病,卧床数月。最好的太医,最好的民医,最好的夷医,全部束手无策,人人都以为勇帝快要死了。
勇帝自己也觉得这一回是死定了,虽然万般地不舍,但也没有办法。为了国家社稷的稳定,病中降了一道圣旨,立儿子隆真为太子。而这个决定,当时可以说得上是众望所归。
隆真这一年才21岁。
虽然他并非嫡长子,可是没有任何一个大臣上书发对勇帝的这一决定。
反而大小臣子都觉得,如果勇帝不立隆真,那倒是要上书好好地发表一番议论了。
可见大全国的政治,在那个时候是何等的清明,社会风气是何等的正派。即使是挑选皇帝,也不是看他的资历,而是看他的才干、能力和人望。
当然有一个前提是少不了的,就是这个能干人,得是前任皇帝的儿子。
可是,谁也没料到的是,立了隆真为太子以后,勇帝的病却渐渐地好了起来。
并且自那之后的21年,勇帝是身体一直非常健旺,活到81岁去世,中间再也没生过一场病。
哪怕普通人常得的伤风感冒,他也没得过,你们说说看,这是不是真的太神奇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隆真也只好当了21年的太子。这在大全国的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当勇帝隆绍威81岁驾崩的时候,大全国的内外形势,和21年前隆真刚当太子那会,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说说国外的形势。
大全国的北边,并排有四个国家接壤,分别是冰国、北国、大愿国和像国。
其中最强大的本来是北国。但是在这21年间,北国也衰落了,而大愿国就以油锅里起火的速度,飞快地冒起。并且,大愿国还以弱击强,以小凌大,蛇吞了北国,攻占了像国和冰国的大片土地。最后,对大全国这个强大的邻国,大愿国也起了强烈的侵略之心。
于是不断地来骚扰,在大全国的北部边境屡屡地挑起事端。一挑起事端,那就马上派兵干仗,而且屡屡得手,最近已经占领了大全国北部的北狩郡。
这个北狩郡有多大?虽然对于大全国来说,只是它的十五个郡之一。但对于大愿国来说,那就是一块大大的肥肉,相当于它在吞并北国、像国和冰国之前,自己本来的面积。
而且,北狩郡这片土地,远比大愿国的其他国土物产丰富。这里不仅有大全国第二大草原,天哥草原,还有大全国六大名山之一的冰山,还有大全国第二大森林,安麓森林的将近一半。
大愿国得了这个大大的甜头,全靠他们在位的皇帝,冰凉大君。
这个冰凉大君确实是大愿国自古以来最有能力的皇帝,而且有很大的雄心壮志。他的抱负是,有朝一日要把大愿国的都城,从位于大愿国偏北的圆城,迁移到天下最富庶的大全国的首都,中京。
以前别人都把他自夸的这个雄心壮志当作是笑话,但自打他占了北狩郡,不但本国的老百姓再也无人笑话,就连大全国的谦珑皇帝隆真,也不能不万分小心地看待了。
为了实现这个抱负,冰凉大君花了多年的时间,亲自训练了两支大军。
一支,是驰骋大陆的铁甲骑兵。
一支,是纵横大海的坚船海军。
因为在地理位置上,从大愿国往南是大全国,往北就是广阔无边的海洋,名字叫做北洋。
从北洋往东,行船数千里,就进入了东洋。
从东洋南下数千里,就到了大全国的东南海域,这里名叫大全海。
冰凉大君日夜操练军队,时刻准备着,计划亲率铁甲骑兵挥师南下,直逼大全国心腹要地,同时命令一位得力大将,率领北洋海军出海,绕道北洋、东洋,从大全海登陆。
南北夹击,一举齑灭大全帝国。
这是冰凉大君的终极计划,而且自信早晚一天可以实现。
大全国的北边虎狼瞠视,西边也不安宁。
这里与两个国家与接壤。其中西北接壤之国名叫冒国,西南接壤之国名叫林国。
冒国皇帝也叫大君,在任的名为阿吉布大君。
冒国对大全国这片土地上的历朝历代素来敬畏,但看到大愿国屡屡得手,不禁也打起了主意。
只不过,由于冒国和大愿国之间也彼此警惕,这才或多或少帮了大全国的忙,使得冒国暂时没有轻举妄动,但也小动作不断。
而至于林国,则因为向来国力孱弱,饱受冒国的侵略,因此与大全国结盟,没有入侵的打算。要不然,大全国的日子就真不好过了。
大全国的东边,隔海相望有个岛国,名为东关国。
数百年前,东关国曾经连续出过九位英雄盖世的国君,史称“九龙衔治”。
九位国君神武过人,为国家训练了全世界最强大的海军,从而为东关国确立了世界霸权。
那个时候,东关国的战舰,可以自由航行在全世界的四大洋,也就是北洋、东洋、南洋和西洋。
东关国的商船,可以随意出入全世界的三大陆,也就是东部大陆、西部大陆和北部大陆的任何港口。
当今世界几大强国,无论位于东部大陆的大全国、大愿国、冒国,还是位于西部大陆的灯国和西土国,那时都不敢或者不愿与东关国为敌。
只不过东关国的好运,似乎都被这九位国君耗尽了。
自九位国君的最后一人神龙大帝去世,公关国进入几百年的“无主时期”。
国家虽有国君,号令难出皇宫。
国家的权力,被朝臣之首的“目主”控制。而接下来,更奇怪的事情在这个国家发生了。
“目主”的治所,叫做“目府”。
目府的大管家,叫做“大手”。
“大手”本只是“目主”的家奴,并非国家的官员。
可“目主”的权力,在数十年间,竟然不知不觉被“大手”渐渐接管。最后整个国家的统治权,实际上被“大手”掌握。
这件事的具体演变,十分复杂,将来会在作者的另一本书中慢慢道来。
“大手”通过家族世袭的方式,世世代代将东关国的统治权控制。
时任“大手”名叫石川,胆略过人,是一世之雄。
他派出许多精明能干的间谍,密布大全国十五郡,时刻搜集各种情报。
眼见东部大陆这个最强大的帝国,在勇帝统治下,一步一步由盛转衰,石川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和憧憬。
因为,也许有机会通过打击大全国,抢占北部大陆的巨大财富,从而在自己的手上重现东关国“九龙衔治”之后的另一个强大盛世。
至于大全国的内部形势,在勇帝病愈后的21年里,似乎一年不如一年。
这其中的原因和症结,在于勇帝自己。
他自从大病一场,死里逃生以后,性情可就大变。
其实,纵观勇帝的一生,并非只有这一次死里逃生。
他年轻时,曾经带兵统将,征战四方。对外与当时的北方强国北国兵戎相见,对内与西南、西北的部族造反势力横刀相向。
万马丛中曾受箭矢,冰天雪地坐困危城,好几次差点丧失性命,好几次以为再也回不到中原。
他年轻时遭受过的危险和绝望,简直都不能用九死一生形容。
他登基之后,之所以尊号勇帝,就是因为年轻时的这些激壮事迹、英勇传奇。
但是,这些都是他当上皇帝之前的事了。
勇帝的父亲是亢帝。
在亢帝去世前夜,勇帝被立为太子,第二天父亲死了,他登基为帝。
自那以后,勇帝就再未身临死地,直到60岁这年大病一场。
众人都以为他这回逃不过一死了,他自己也这样认为,于是立了儿子隆真为太子,自以为第二天也会跟亢帝一样死去。
但他居然活过来了。
这一次,是勇帝的最后一次死里逃生。
勇帝并不知道,“死里逃生”于他根本不算一件好事。
只不过包括他在内,大家都不知道其中的原因罢了。
他一生中所谓的多次“死里逃生”,都只是凭着凡人对生命的理解。
而如果他真的死了,那才是真正的“死里逃生”。
这是为什么呢?
原因在于,勇帝以他年轻时候的神勇无惧,在安国定邦方面立下巨大功勋。
故此,他已被上天挑中,有机会跨越阴阳两界,成为超脱凡人“生死”概念的“重生”之人。
也就是说,他有机会拥有“重生”的技能。
从此不必再像凡夫俗子,只能存活一世,而可以再活一世甚至多世。
由于勇帝的悟性不到位,或者说,他终究没能超脱凡人对于生死的理解,感应和领会上天的恩赐,因此他一味依靠凡人的所谓坚强意志和求生本能,几次三番拒绝了上天赐予的“重生”机会。
自那以后,他努力地多“活”了21年,但永远错过了“重生”的机会。
并且他不但错过了“重生”,还错误地把命运的恩赐理解为命运的挑战。
他错误地以为,自己死里逃生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应该拼命享受生活的每一天。
在这种错误思想的指引下,他性情大变。
他不再自律、自省、自洁,而是放肆地享受一个皇帝所能享受的各种尘世欢乐。
他不再爱民爱子,不再体恤臣子,而是猜忌所有人,包括他的后妃和儿子,包括他的文臣和武将。
而这其中最受他怀疑的,就是太子隆真。
原因是:谁对皇权威胁最大,谁就是皇帝最大的敌人。
在勇帝看来,自己21岁的太子,就是最大的敌人。
皇权不能失,一切皆可疑。
正因为如此,年轻的隆真,后来的谦珑皇帝,迎来了自己的暗黑21年。
在这21年间,隆真似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其实,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下。
他受尽了父皇的折磨,受尽了奸人的落井下石,受尽了宫女太监的慢待刻薄,受尽了人间的冷暖温寒。
他的一颗心,慢慢地凉了,凉透了。
21年后,勇帝终于死了,隆真42岁当上了皇帝,自号谦珑。
他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熬到了最后,熬成了皇帝。
曾经有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在父皇勇帝的前面。
他之所以自号谦珑,是因为这刻骨铭心的21年。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自我宣誓和警醒。
如果不“谦”,如果不自谦自抑、小心为人、谨慎处事,那么在这21年中,早已被诸多落井下石的臣子、居心叵测的兄弟陷害无名,早已被孤独猜忌的父皇砍了无数个脑袋。
如果不“珑”,不玲珑八面、剔透玲珑、洞察人心,如果不是用了刻龙纹、祈雨水的洪荒之力暗自祈祷上苍保佑,他不但无法继承王位,还可能像历史上无数的前朝太子一样,尸骨无地,惨痛无闻。
所以说,勇帝隆绍威60岁这年所生的大病,是人世间所能想象的最为残酷的一场大病。
因为这场大病,不但改变了勇帝的性情,而且改变了谦珑皇帝的性情。
父子两代,两个皇帝都为之改变了性情。
并切,也因此让无数性命,为之付出了代价。
谦珑皇帝登基以后,你可以想象,他21年的紧张、惶恐、颤栗、自危,在这一刻会转化成什么。
很遗憾,但是事实——全部转化成了不可遏制的报复。
谦珑皇帝又等了3年,才把这种报复变为现实。
所有在勇帝面前进过谗言的后宫妃子、手足兄弟、奸佞臣子,无不受到谦珑皇帝的残杀。
他不但剥夺别人的生命,而且剥夺他人的财富。
而在这所有的财富中,他找到了一样东西,让自己慢慢平静。
这样东西就是——字画。
自那以后的15年,谦珑皇帝积累了天量的字画。
这么多的字画从何而来?
最开始,来自于充没的无数罪臣家藏。
再后来,罪臣差不多诛杀干净,就来自于其他幸存臣子的贡献。
前边已经说了,自然有无数的奴才会来投皇帝的所好。
只不过这些字画实在太多,他根本欣赏不过来。
好在他记得,自己年轻好学的时候,曾听老师说过,世上最顶尖的字画,共有三幅。
唯有世上最权力无边、最法力深厚、最长命万岁的君主才可以拥有。
这三幅画,一幅是三千年前东秦名家王熙智的旷世之作《春雨知时节贴》。
一幅是王熙智儿子王塘燃的墨宝《雨润帖》。
还有一幅,是一千三百年前南国汪逊旬的《无名贴》。
他怎么也没料到,最后,自己居然拥有了这三幅字画。
其中两幅,来自于被充没家产的罪臣。
奉他密令的抄家太监,经过无数次细细查找,为他找到了《春雨知时节贴》和《无名贴》。
然后,在其他臣子们贡献的宝贝中,他发现了《雨润贴》。
三宝归一,珠联璧合,让他成为了古往今来的帝王第一人。
这让他无比快哉。
他有时想,或许,这就是自己痛苦21年该得的回报吧。
谦珑皇帝下令,在自己平日批阅奏章的吉光殿西头,专门辟出一间殿舍,取名“三宝堂”,恭置这三幅墨宝。
每凡兴之所至,他就撂开奏章,踱步去赏玩一番。
他发誓远离父皇隆绍威喜欢的一切物欲。
因为他内心深处,嫌憎此人喜欢的一切。
而字画,是隆绍威从不过问的领域,偏偏又是自己年轻时候最喜欢的领域。
他和自己的父皇如此不同,这让他颇感骄傲,因此也加愈发地喜欢在“三宝堂”流连。
当然,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始终未忘记老师说过的话。
他想看一看,老师的话,将来到底能不能应验。
谦珑十八年的这个元旦大节,谦珑过得特别安稳。
虽然天下真不是很太平,但自己毕竟是皇帝,想要过一个安稳的节日,还是不难的。无数的宫女妃嫔为他跳舞,无数的太监小心翼翼地伺候左右,无数的臣子上了无数歌颂他英明的奏章,让他觉得自己真是大全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皇帝了。
所以他心情很佳,几天来一直琢磨,要在那三幅书画上题写几首佳诗妙词,以作纪念。
元宵这晚,大风猛起,飘扬扬一场大雪,漫天漫地,造就出一个白银世界。
谦珑皇帝上午起床,左右伺候他穿好衣衫。
出来见到天地一色,粉妆银雕,不禁欣喜万分。
宫女为他披上大裘衣服。
他踏着白雪,也不要太监们扶持。60岁的皇帝,竟然像个年轻快乐的少年,沿着乾定殿前的玉石大路,大步向前。
经过江山殿,再往前就是吉光殿,他简直健步如飞。
听得锦靴踩在雪地,咯吱咯吱响。
他忽然想,不如从天地一统、世界一色的意境,作诗一首,抒发天下尽在自己掌握的意思,题写到《春雨知时节贴》上,岂不很好?
虽然这个世界不但还没有被他全部掌握,而且原来被他掌握的世界,现在也被其他国家的皇帝硬生生瓜分了一块。但毕竟只是写一首诗嘛,也不会有人去说他是吹牛皮说假话。
谦珑皇帝到吉光殿之前,在吉光殿值守的太监和宫女们就已得到了消息,自然是抖擞精神地上前迎候着他了。
谦珑皇帝脸色平静。他经过多年做太子的习练,已经做到了喜怒不行于色,对太监和宫女的殷勤伺候,不做任何表示。
大殿的地龙里,火烧得十分兴旺,殿内一片暖和。
太监们还用白铜盆生着几盆炭火,摆在大殿当中,热气逼人。
宫女们跟着进来,轻手轻脚为皇帝解开白熊毛领大袍。
谦珑抖抖身子,站到炭火旁,伸手烤了那么一阵。
侧头见一位太监踮手踮脚,端着张小几,要去摆在大殿北墙边的火炕上——正是他平日批改奏子的所在,便说:“别忙那个。伺候笔墨,摆到三宝堂去。”
太监们早已熟悉他的脾气。一听之下,就知道万岁爷今儿动了雅兴,连忙答应着去准备。
皇帝正在琢磨字句,忽然听见三宝堂里咕咚一声闷响,有个什么东西栽倒在地。
他偏头一看,一个宫女神色慌张地从三宝堂里跑出来,低声喊陈公公。
陈公公是吉光殿的主管太监,正在皇帝身后侍立,大气不出一口。
看见宫女张皇失措,眉头一皱,眼光一扫,盯着乱了分寸的宫女,示意她不要慌张,想着皇帝最恨人慌里慌张,藏不住事。
惹得皇帝不高兴了,你可还想活吗?
但是,宫女没有理会陈公公的眼神警告,几乎跑一样碎步走到陈公公的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还没等她说完,陈公公忽然身子一软,刹那间像被人抽去骨头架子,悄无声息瘫在地上。
那宫女捂着嘴巴,失声一叫。
皇帝明白了什么,走到三宝堂门口抬头一瞥,心口砰砰大跳。
原本挂在北墙上的三副字画,都已不翼而飞!
要知道这座紫金城,皇帝住在里头,无数的后宫妃嫔和未成年皇子公主,也都住在里头。
大全国最富最贵的血脉,最珍最重的财宝,全聚于此,受到最严密的保护。
高大的宫墙内外,驻跸着龙翔、虎腾、火狮、土豹、飞熊五营侍卫。上千余名高手,戒备森严,真是半只苍蝇也蒙混不进来的。
却怎么有人神鬼不觉,偷走了谦珑皇帝最宝贝的三幅字画?
皇帝又惊又怒。
虽然经过21年的磨练,他的忍耐性子远非常人可比,但终究无法抑止住心底的怒涛,转身一脚,踢翻一个太监。再一脚,踢翻了一个宫女。
宫中出了这样令人震惊的大事,是大全国开国一百五十多年来所没有过的。
谦珑皇帝踢翻了一个太监,一个宫女,那只是他的第一把怒火。
所有元宵夜值守吉光殿的侍卫、太监、宫女,眨眼之间,全部下狱,严刑拷问。
不但是这些人的家人,他们所有亲戚朋友,但凡扯得上一点儿关系的人,全部被捉拿起来,而且家里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负责紫金城安保的亲卫处,负责京城治安的镇城司,负责情报搜集的特务司,昼夜加班,用心竭力,出谋划策,四下侦查。
刑部还紧急从全国十五郡中,抽调了最有名的查案高手52人,齐聚京师,汇合查勘。
很快,整个京城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但是,皇帝三日一问,五日一怒,也没查出什么名堂。
亲卫处、镇城司、特务司的为首长官,虽然全是谦珑皇帝登基以后左挑右选的亲信,也一个个地被撤职下狱。
首都中京所在的太安郡,负责治安的郡都指挥使,更是被押赴刑场当众斩首。
可三幅字画,仍然如同泥牛入海,无论如何努力,找不到一丝痕迹。
无论官场,还是民间,无不议论纷纷,都说这个惊天大案,恐怕就要变成一桩难以破解的悬案了。
很快冬去春回,春走夏至,已经是谦珑十八年的夏天了。
这年的暑季尤其炎热,全国数月无雨,日晒地蒸,十分难耐。
六月六日。
大全国南部的娄星郡内,南北走向的官道上,本来空荡无人,忽然弛来十余健马。
从娄星郡往北,就是中平郡。
中平郡往北,就是京城所在的太安郡。
从娄星郡往南,叫做山阳郡。
山阳郡再往南,就出了大全国地面,到了邻国,名叫南国。
大全国开国一百五十年,中南部向无战事,承平日久,南来北往的客商行旅日益繁茂,娄星郡成了国境内南北通衢的必经要道。
这一行人,走的是从北往南的方向。
当先两骑是一男一女。男的黑脸阔额,三十出头,身穿青衫,腰佩长刀。
女的二十岁出头,一袭白衣,斜背钢刀,姿容俏丽,鬓角边插了一朵白色珠花,更加映衬了她的秀美。
其他八九骑汉子,年岁有大有小,个个身材孔武,腰间携着一色的长刀,匆匆催马赶路。
夏天的正午,太阳别样热,把地烤得象个大火盆,世间万物都像要融化。
虽然快马带风,这些人也都汗流透背。
一名年轻汉子策马追上最前头的男子,大声说:“易师兄,太阳太毒啦!我们是没关系,就是马受不了哇。反正不急在一时半刻,找个地方歇歇马,怎么样?”
他话音才落,后边有人说:“晒死你小子才好呢!阎王爷手痒,要请你去阎罗殿陪他老人家玩几把。”
众人听了,纷纷大笑。
先头说话的年轻汉子眉头一皱,并不答话。
后边那个粗声说笑话他的,名叫阚长喜。
受了玩笑的,叫做谢长有。
这些人,都是中平郡长寿刀派的弟子,一起出门办一件大事。
大伙一路南来,每到一处客栈投宿,其中就有几个喜欢聚到一块玩牌赌宝。
阚长喜连着几晚的手气不旺,没几天就输了几十两银子。
他心里算过,手气最好的就是谢长有。
一般的人,可能对输赢不会太在意,反正怕输就别玩牌。
但阚长喜不同,他是既爱玩牌,也爱生气,而且特别心疼钱。
更何况他跟这个谢长有,处得一直不对路。
按照师门排序,谢长有是师弟,却从来不把他当师兄尊敬。
在家的时候,两人就常常吵,有时还动手,美其名曰切磋本事,并且切磋的频率非常高。
跟牌桌上一样,阚长喜也是胜少负多。
所以,从今天早上开始,阚长喜就发作了,一路总是找机会开谢长有的玩笑。
那个年轻女子听见他们这些话,微皱眉头。
领头的易师兄说:“好吧,前头碰到镇子,我们就歇一歇,寻一家饭馆,喝几杯。”
众人轰然叫好。
众人之中,以个易师兄为长。
他名叫易长春,那女子名叫方宝兰。
易长春和方宝兰的师傅,名叫方树魁。
而其他人的师傅,名叫彭树胤。
方树魁和彭树胤是师兄弟。
只不过方树魁几年前已经去世,彭树胤如今是长寿刀派的掌门。
又跑出十余里路,才看见一处集镇。
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小镇上人影全无,只有几只黄狗、黑狗无精打采地趴在道旁树荫里,吐着舌头,东张西望。
这十几匹马跑过来,惊得群狗汪汪吠加,夹起尾巴四散避开。
小镇不大,只有一条稍微宽阔的大街。
街道两旁,是各色店面,其中有一家稍大的酒家,一面歪怏怏的褐色酒旗,缠在门前立着的旗杆上。
众人不禁欢喜,奔马到了店前,迫不及待下马。
几个店小二迎了出来,伺候着众人系马。
易长春迈进酒铺,眼睛一扫,看见里头还算宽大,摆着十几张桌子。
有几桌客人正在吃饭,一看就是行路的外地人。
大半的桌子可都空着,生意不是特别好。
他吩咐小二拿来一块抹布,把一张掉了好多红漆的长椿板凳来回抹了几遍,稍稍有些亮光,回头招呼那个女子:“方师妹来坐。”
方宝兰看他当众殷勤,心里虽然欢喜,但脸上不由得一红,过去斜坐了凳子。
易长春让小二告诉厨房,赶紧杀鸡、杀鸭、煮腊牛肉腊鱼,另外再打十斤水酒。小二们高兴地答应着去厨房传信。
阚长喜喝了一大碗凉茶,独自坐了一张空桌子,大声说:“黎师哥,周师哥,来玩一把!”
连叫了几个人名字。那几人都摇头:“不吃饱饭,哪有力气赢你。”
阚长喜也不着急,只是笑一笑,这才看着谢长有:“你来不来?”
谢长有不答。
阚长喜说:“赢了银子就做缩头乌龟,难怪没姑娘看得上你!”有意无意看了方宝兰一眼。
谢长有双眼一瞪,翻手一亮,手中多了两粒漆黑点星的色子,说:“谁是缩头乌龟?”走过去坐在阚长喜的对面。
众师兄弟哈哈大笑,纷纷站起去他们两个旁边看热闹。
阚长喜话里有话,大家其实都明白。
谢长有也喜欢那年轻女子,只不过顾忌易长春,不敢表白。
方宝兰的父亲方树奎,与长寿刀派掌门彭树胤是师兄弟,本都是大全国中南武林非常有名的人物。
方树奎三年前死在一个极厉害的对头手里。
前些日子,彭树胤得到准确消息,害死方树奎的对头孤身要来娄星郡。
他拍案大怒,派遣十多个徒弟,和易方二人一起来娄星郡,要找个对头报仇。
他本也要亲来,只是行前的晚上,突感风寒,病倒在床。
方宝兰看着大家饭都不吃,又要开赌,不禁沉下脸,心底难过:“这像是为我父亲来报仇吗?父亲在的话,敢这么没规矩?”
易长春却要老城一些,脸上并不发作。
这一路来,师弟们到了晚上就赌,他也一直容忍,并不斥责。
只因他明白,将来找到对头,还得依靠师弟们帮忙。
酒菜还未上桌,谢阚二人已猜了几番大小。谢长有坐庄,第一把阚长喜赌大,开出来是小。第二把赌小,开出来大。如是三番,无一赌中。
阚长喜忍不住一翻眼睛:“邪门!”
谢长有说:“什么邪门?”
阚长喜一掌拍在桌上,“他妈的就是邪门!”
谢长有毫不退让:“我们是玩手气,可不是玩脾气!”
阚长喜道:“那就奇怪哪,怎么老子一点手气也没有呢?只怕有人是玩邪气吧!”
一旁的周长成师兄劝道:“赌归赌,莫伤和气。”
他这话一不在意,可就火上添油。
阚长喜大声说:“周师兄,哪里他就这样的好手气,我就什么也押不中!”
谢长有只是冷笑。
阚长喜哼了一声,忽然伸手去抢谢长有面前的色子。
谢长有反掌一拍桌子,震得两颗色子弹起来。
他左手再望空中去接,却有些偏差,只接住一颗,另一颗色子从手边擦过,掉到地上,骨碌碌往店门边弹去。
这时正好从店外进来一人。
一脚跨出,瞥见色子往脚底滚弹过来,脚步横移,让过了急滚过来的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