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大厅内会议结束,各路人马商定任务分工,纷纷散去时,天已蒙蒙亮。
饶义铮目送最后一位客人离去,才沿九曲回廊,回到院内一处隐秘后室。还有个会得开。对于这种连轴转的忙碌,他略感疲惫,可也有些难掩的享受与自得。每日忙忙碌碌,虽非为国为民,但是为门为派,肩负重托,岂非也算是不负此生。
晶莹的露珠,一颗一颗,挂在回廊两旁茂盛的绿草叶上,像无数小巧明亮的眼珠在殷切地望着自己。饶义铮留意到了,不禁停下脚步,看了一小会儿。
带着惬意,长长抻个懒腰,心想,真是完美的一晚。
两名刚才陪他坐在大厅桌子旁的彪形大汉,早已在后室等候。其中一人明显有些不耐烦。另一人一直端坐,若有所思。听到门外传来脚步,两人交换眼神,然后各自瞟开。
小心翼翼的仆人,悄手悄脚送来了七八样精美点心,可说是夜宵,也可说是早餐,摆满三人面前的桌几,轻道:“请慢用”,躬身退下。
对于这处由龙山派弟子管理的秘密联络点,饶义铮还是相当满意的。无论是严密的安防,还是各处房间中玲珑奇巧的家居摆设,都让人觉得特别舒心和享受。当然,最让饶义铮满意的,还是这里的各色饮食。
他并非贪图享受之人。可是,人到了一定年纪,总归会想想,到世上走一遭,到底为了什么。恐怕是一种天性吧,在还能享受、而且也有本事享受得到的时候,对自己的肠胃和身心,稍作一些优待又有何妨呢?
饶义铮对两位大汉微笑示意,虽其中脸不耐烦之人说:“任师弟,卢师兄安排你管理宅子,真是找对了人。我每回来住,不管哪一所,都觉得好熨帖。”
“宅子”,这是龙山派内部的特定用语,专指遍布天下要冲的秘密联络点。
以“天下”相称,可说一点没有夜郎自大的成分。因为不仅遍布大全国广袤疆域,而且南至葡萄牙人控制的苏门答腊和马来半岛,北至俄罗斯在历经千辛万苦从瑞典人手中夺来的土地上兴建的彼得堡,东至扶桑国肥沃关东平原南端的东京,西至控制马尔马拉海“黄金水道”的君士坦丁堡,都有龙山派的“宅子”,星罗棋布,数不胜数。
龙山派的历代祖师爷们,为什么想到布下这些“宅子”?
一般的人,眼睛只能看到自己鼻子尖。
稍高明的人,眼睛可以看到龙山回雁峰。
再高明一些的人,眼睛可看到北京紫禁城。
但龙山派历代祖师爷,特别是第一个想到开“宅子”主意的人,眼睛却似乎看到了遥远的苍穹。
饶义铮偶尔感兴趣的是,龙山派到底是从哪代掌门人开始,眼睛看到了这么远?而且,一代一代掌门都能够坚持,在这么大的范围,投下无数人力物力,多少年如一日,不易不更,不松不懈,设下如此广布世界的布局?
这些问题,兴趣归兴趣。答案,却只有每代掌门人才亲自掌握。这,绝对是属于龙山派最绝顶的机密。
但是,天下到底有多少座这样的“宅子”?每座“宅子”具体位于何处?每年开销多大,收益多少?这些下一层的问题,世上知道答案的就有两个人。
一个是掌门。
另外一个,是龙山派协助掌门统管所有“宅子”的“宅子管家”,或者按明面上的说法,“驿站总管”。
目前在任的“宅子管家”,就是现在正一脸阴郁,端坐饶义铮对面,紧闭嘴唇,不发一言,不作一声的龙山派三当家,任义田。
饶义铮听不到回答,自顾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深红色“枣泥糕”。
“来,唐师弟,先吃几口,垫垫肚子,咱们再谈正事。”
这种糕点,他昨早上吃了一回,赞不绝口。
下边的人自是注意到了,于是厨房今天又做一样送来。其他五六样糕点,还是继续保持着规矩,和几天来的早餐都不重样。
其实不止早餐。饶义铮来到这处宅子,住了五天。每天吃的饭菜,不论早、中、晚,除了他特意夸过的“枣泥糕”,全部不重样。
单凭这一点,饶义铮就很想给任义田管理下的“宅子”翘个大拇指。
而且不仅是吃。住、行、安防,里外卫生,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特别是每天晚上独具匠心的“花女”陪夜,好几个全身盖满鲜花的清秀**,进房间来服侍洗浴,用厚薄适中的白棉布,为自己温柔地擦干身躯,然后再柔和有劲地为自己按摩。每一条筋络都舒坦,每一块肌肉都酥麻。劳累一天的身躯,就在这样难忘的温柔乡里,走入刻骨铭心的激情高峰。
当然他也明白,自己受到如此厚待,其实可能只是托了任义田的光。
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宅子”里的人拼命想讨好的对象,未必一定是自己,虽然自己贵为龙山派的二当家。任义田如今虽说是龙山派三当家,管理的事情非常重要,但他几年前的排位,勉强才进前十。要不是卢掌门刻意栽培,这两年屡加提拔,赋予重任,任义田恐怕至今还不大招人待见。可能也正因如此,在龙山派的义字辈里头,背后对任义田说三道四的人可不算少,饶义铮对此心知肚明。
但无论怎样,饶义铮是个很想得开的人。他对自己是不是托了任义田的福,完全不介意。
“你们两个老讲客气,那我可吃光了。”
他没有放筷。很快,盘里的三块“枣泥糕”全被他夹起,吃得干干净净。
他放下筷子,随手端过茶杯,喝了几口浓茶。茶水入嘴,不烫也不凉。连茶都泡得这么有水平,他忍不住要感动得笑了。
任义田这时开口了。
“师兄,单薄炎是不是处理得太过了些?”皱了皱眉,“再怎么说,他都是为了帮同门弟兄。你这么办他,让人寒心吧?”
饶义铮受了师弟的指责,毫不介意,不慌不忙再喝一口茶,微微一笑。“义田,我主意已定,别谈这事了。现在说说我们三个怎么分工。要想抓到林澹,可不容易呢。”
“怎么不谈这事?”任义田憋了一晚上,只是碍于大庭广众,不便把内部矛盾示诸外人。他的口气更重了,“单薄炎在薄字辈里头,是站前排的弟子。你不请示卢掌门就这么办,合规矩吗?”
饶义铮看他一眼,停住了笑。
任义田的没有目光退让,“说到抓林澹,我正要讲呢,大敌当前,你这么办,也不怕伤士气吗?”
饶义铮摇摇手,“别着急,义田,你听我解释。”
他面不改色,稍作沉吟。
“龙山派弟子的士气,当然不能伤。但各路朋友的士气,就能伤得了吗?这话,昨天下无,我都跟你商议过了。长寿刀派的事,早晚要传出去的。我们只有先认错,才能争取主动。否则,会被人说,我们龙山派仗势欺人,连自己请来的盟友,也照杀不误。这个合适吗你说?”
仁义田脖子一挺,“怎么就仗势欺人了?合着我们龙山派弟子被人嘲笑,低头做乌龟,就能被各路朋友瞧得起啦?”
饶义铮有些哭笑不得,看看任义田,“谁说让弟子们做缩头乌龟了?”
“那可不是吗?”
眼见三言两语,这个三当家又要和自己吵起来,饶义铮只觉得脸红耳热。宅子里弟子众多,将来传出去,这个老三动不动给自己蹬鼻子上脸,自己还有一点威信吗?难道当真就像大伙儿说的,这个任老三只有在卢老大面前毕恭毕敬,大气不出,小声不敢,在其他人面前,就骄横跋扈,不可一世?他到底凭什么?自己为龙山派出生入死立下大功,在师傅和同门面前大大露脸的时候,他可是还正着急从义字辈的后排弟子往前排挤呢。
你不拿我当二哥,未必我非得拿你当三弟?一念至此,饶义铮沉下脸来,“而且,我这回有专长之权。来之前,卢师兄跟我说了,这回的事,我说了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以便宜处理。当时你在场,也听见了的嘛!”
“难怪银通圆宝的事,你也擅作主张!”任义田大声一吼,猛然一拍桌子。
饶义铮想不到他如此无礼,心里大惊,慢慢地面无表情。
任义田说:“让长寿刀派保管一年,得多大一笔钱啊!你还有没有分寸!”
唐义方小声劝道:“别动气,三当家。”他入门比仁义田早,论师兄弟排序,仁义田该喊他一声师兄。只不过如今仁义田是三当家,他这位师兄只是四当家,虽然地位也相当高了,但在仁义田面前,他从来不以师兄自居,称呼上也做了斟酌。
饶义铮摆摆手,“让他说吧,没关系。想不到任师弟发这么大的火,原来是为了钱。”
“你知道要多少座这样的宅子努力一年,才能赚回一枚银通圆宝一年的分红!”任义田被唐义方一劝,忽然意识到什么,所以尽量压着嗓子。但是,他显然压不住从丹田而发的那股怒气。
“那你说说,钱赚来做什么用的?”饶义铮不禁微微动怒。
“长寿刀派一条命,给他一万两银子都破了天。银通圆宝一年的分红,他们配得起吗?”
“我是问你,钱赚来做什么用?”饶义铮再问。
“哪怕存到库房,变破铜烂铁,也不能这么花吧!”
“钱如果不花,世上就没必要有钱了。”
饶义铮抬抬下巴。
“钱要花出去才算钱。赚钱再难,难不过花钱。会赚钱不算本事,会花钱才算本事。”
“胡说八道!”任义田一拍巴掌站起。“难怪大家都说,龙山派是‘卢家掌门饶当家’。你真是太狂了!”
饶义铮不说话了,双眼眯起来,很仔细地望着任义田。
“你坏了龙山派的规矩,我要抓你回去给卢掌门发落!”任义田按着桌子。旁边的唐义方想要劝阻,任义田头也不回,“坐好啦,没你的事!”
“没有掌门的命令,你能抓我?你这才是坏了规矩吧?”饶义铮脸若冰霜。
“要坏规矩,也是你先坏!”
“既然这么说,那就看你怎么来抓我喽。”饶义铮不动声色,“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你是想这么抓我吧?”
任义田迟疑了一下,猛然回头看着唐义方。
唐义方不看他的眼睛,偏过头去。
任义田对他冷笑,“你果然告诉了你的饶当家!”
“过分!”饶义铮喝道,“你想害我,他怎么不能帮我?”
任义田瞪了几眼唐义方,回头瞪着饶义铮。
饶义铮笑得宽慰。“任义田,你在枣泥糕中放了多少‘苦多药’呢?昨天夜里的露水很浓,外边草叶上多得是。”
唐义方站起来,走到门口,回过身对任义田说:“任师兄,我劝过你,你不听。你怎能对饶师兄下手呢?他有卢掌门的口令,什么事可以做主。”一边说,一边双手交叉胸前。
房间里一时十分静谧。
任义田忽然笑了笑,非但没动手,反而又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