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卫士押着一个敦敦实实的老年男子进来。岁月染白了这人的头发,额头深深的皱纹,也似在无声诉说一生的艰辛。但丰实肥胖的下巴,圆滚滚前凸的腰腹,一身绸缎衣衫上印染着闪闪油光,又似在告诉所有在场的人,在经过大半辈子奋斗以后,他如今一定过上了不愁温饱的殷实日子。
饶义铮见了这老头,大吃一惊,这才明白,自己可能真上了任义田的大当。
唐义方却不认识此人,纳闷地看看饶义铮,再看任义田,问:“谁呀这是?”
任义田深吸一口气,没回答唐义方,对老头说:“刚才饶二当家问了我一个问题,说钱赚来做什么的。我答不出来,史老头,你能帮我回答一下吗?”
老头低下头,叹口气,摇摇头。
任义田很有耐心地等了好一会,才笑道:“史大厨子,你说你老老实实把饭菜弄好不就得了,偏偏搀和我们这些上头的事。我对你不薄吧?老实说,对跟着我的所有人,我都对他们不薄。你说你为了一点别人的蝇头小利就背叛我,让不让人寒心啦?”
老头任凭他怎么说,低头不做声。
任义田突然提高声音:“回答我!”
一个卫士赶紧推了史老头一把。
史老头这才满不情愿地低声说:“任总管也好,饶总管也好,你们都是刀啊。我就是案板上的一块肉——可能连肉都不算——谁我能得罪得起呢?这事谈不上对错,既然被发现了,我无话可说,就任您处罚吧。”
任义田用力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哗哗作响。
史老头吓了一跳,浑身打个哆嗦,想了一会,转头对饶义铮说:“饶总管,您老按月派过来的银子,我都留着在啦。这回我既对不起您,也对不起任总管,好在银子都还在,您派人拿回去吧,都在我家……”
任义田打断他:“说说看,你赚了钱做什么!都不花,油纸包好,藏在床板底下的酸菜坛子里,那不是白忙活了吗?”
史老头这才知道,任总管什么都知道了。当然,以任总管的本事,想知道一点事,有什么难呢?自己以前怎么就没好好想过呢?真是钱迷心窍了啊。用手抹抹眼睛,叹口气,闭着眼,一脸痛苦地摇摇头。
饶义铮沉默着给自己再倒杯了茶。
唐义方着急说:“有药啊,还喝!”
饶义铮摇摇头,“除了枣泥糕,任师弟还在茶里下了毒,双管齐下啊。”一边说,一边又喝一杯茶,笑道:“茶里下了什么药啊,我全身一点劲也没有了,任师弟可真厉害。”
任义田不答,指着那老头对卫士们说:“带出去看起来。人证物证都有,到时候等卢掌门发话。”卫士们答应着把厨子押出去。
饶义铮虽然看起来不慌不忙,可心里其实很着急。今天这种结果,是他从来没栽过的大跟头。
任义田通过唐义方故意放风,看来只是他下的第一步棋。
这步棋,饶义铮其实也有防范,所以才通过宅子里的眼线去印证,看仁义田到底是一时气愤,还是真要这么办。
史老头作为本处宅子的厨房大主厨,是他早就安插的眼线。但想不到,这个眼线也被任义田盯上了。
结果,任义田不但在枣泥糕里下药,还在茶里也下药。两道机关,自己只躲过一道。追根究底,看来还是低估任义田的本事。以为别人都不如自己聪明,这是万不该犯的大错。龙山派可从来不缺聪明人啊。
“任师弟,事情闹到这一步,我没想到。”饶义铮想好主意,慢慢说,“但有两件事,先跟你说一声。”
任义田看着他。
“一,给史老头的银子,都是按规矩来的。给眼线的钱,除非他背叛了我这个情报总管,否则谁都不能收回来,得给他的家人。这是龙山派几百年的铁规。你对我再大的意见,也不能乱来。否则,龙山派在江湖的所有眼线,都会担心自己的后路,我们龙山派在情报收集上,也就玩完啦。”
任义田没点头,也没摇头,静静地看着饶义铮。对饶义铮的话,他不觉得是强词夺理,只是他也不会轻易表态赞同。
“二,让我先抓到林澹,然后再跟你一起回龙山,请卢掌门定夺是否给我处罚。”
任义田立刻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饶义铮一瞪眼睛,“卢掌门派我主事抓林澹,这事还没办完,你敢误我?”
“让你办下去,谁知道还会搞出什么幺蛾子?啥事都不按规矩,单薄炎你说处罚就处罚,银通圆宝你说发就发,哪件事听得进我们的劝?这么搞,林澹这事也一定误在你手里。”
唐义方吃惊地说:“任师兄,你不能这么做!”
“哈,没了他,龙山派就抓不到林澹?”任义田红了脸。
唐义方还要说,饶义铮伸手阻止,对任义田道:“林澹非一般人,魁门也非一般门派,这我就不废话。我只告诉你,这回为抓林澹,我谋划很久,方方面面都安排好了。虽然我们请了很多人来帮忙,但我告诉你,这些都是表象,都是为了蒙蔽魁门的障眼法。最要害的环节,可以一举奏效的环节,只有我知道。卢掌门令我保密,连他自己都不让告诉,只要我带结果回去。你如意气用事,后果是什么,自己掂量。”
任义田半信半疑,看着饶义铮。
饶义铮看他还在犹豫,厉声说:“再多告诉你一句:现已天亮,再过六个时辰,也就是今晚上,有些最要紧的事就会按我的计划发生,到时我必须在场!而如果我要及时赶到,布置好一切,现在就得动身!”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饶义铮因为终于动怒发作而加粗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饶义铮和唐义方都觉得等了一万年,才听见任义田轻声说:“什么布置,你告诉我。”
饶义铮非常意外。
唐义方大声说:“任义田,为什么要告诉你,难道你是魁门的奸细?!”
任义田一拍桌子:“去你的,我是什么魁门奸细?让饶义铮告诉我,我给他办了不就得啦!”一张脸涨得通红,“饶义铮,你说得这么神秘,搞得有通天本事一样,我还真不信了!没了你,龙山派就抓不到林澹?”
饶义铮全身一震,却只恨自己着了道,暗自运功,却手脚发麻,腰腹如空,毫无反应。
唐义方缓走几步,站在仁义田与饶义铮之间,换了口气,和声细语道:“三当家的,你不能这么对饶师兄。他再有一万个不对,我们也不可临阵换将。我们得好好想想,真误了事,谁能担当得起呢?”
仁义田狠狠摇头:“不要你管,有什么事,我担着就是。”
说着,一把抽出腰挂的长剑,“嗖”地一声,宝剑出鞘的清鸣,在房间里久久回响。他大声道:“饶义铮,你兴师动众请这么多人来,花龙山派这么多银子,下的可都是血本!你倒好,轻飘飘一句障眼法,这叫什么障眼法?真被你气死了,我马上砍了你的头你信不信?”
唐义方大声说:“你敢?饶师兄是你师兄。论职务,你勉强和他同级!要杀他,得卢掌门发话!”
任义田转头瞪着唐义方,冷冷说:“你怎就知道,我不是奉了卢掌门的命令啊?”
这话一说,唐义方瞠口结舌,饶义铮也心里一沉。任义田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多嘴,三人都沉默了。
任义田脸色变了又变,终于把剑插回剑鞘。考虑一阵,将门口等候多时的守卫召唤进来,令他们将饶义铮押去宅中地牢看管。
饶义铮知道多说无益。任义田态度如此决绝,既在他意料之内,也在他意料之外。但这一切给饶义铮带来的震撼,都比不过任义田的最后一句话。饶义铮慢慢感觉到嘴中有些苦涩。那几块枣泥糕带来的无穷甘甜,都被这些苦涩所淹没了。
今晚的任义田,让他感觉如此陌生,但也感觉到几分熟悉。如果我和他换个位置,是不是也会这么做?饶义铮有些难言的痛苦,但竟然也有几分理解任义田的所作所为。这让他突然有些恍惚和惆怅。
但饶义铮临被押走的一刻,还是打定主意,觉得应该有话说话。
他回过头对任义田说:“你会后悔的。我不是说将来我会报复你,而是说,我相信你不是魁门奸细,可你这么做,林澹一定抓不到了,所以你会后悔。”他被押出房门时,再次转头,“真的,任师弟,你会后悔的!”
任义田没做任何表示,脸无表情,看着他被守卫们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