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如铜一声不吭,脸上与其年岁不符的激愤神情,和微露即藏的冷冷杀气,虽然一闪而过,全被白威看在眼里,使得他一惊。
白威与胡牧羊的见识差别,这时就见出了高低。白威马上对胡牧羊说:“胡帮主,不着急,我们听黄老哥慢慢说。”
他自与双枪黄相处以来,不知为何,其实一直有些不大服气。
确实是出于本能,在这一大群人中,白威判断只有黄氏兄弟,才算真正有来历的人。
而至于胡牧羊,虽然他的手下弟子胡克己当众露了一手,让花江四雄的老三吃了个大亏,但还不至于让他十分畏惧。
在白威看来,胡牧羊的洋洋自得和不可一世,其实不过是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大,是一个小小的气泡。只要自己愿意,随时就能够捅破。
但是此刻,黄如铜脸上稍纵即逝的一丝表情,却让白威打心里觉得发寒。有所畏者,未必庸人,白威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对黄如铜更不敢有任何轻慢。
胡牧羊被白威拦住,颇有不悦。不过他并非无知小儿,说过几句硬话,已经可以趁坡下驴,没必要过分得罪双枪黄,因此也就不再多言。
黄如铜收敛心神,说:“他们跟随的这个太尉,名叫苏远骋。你们可能不大熟悉此人。他是林国最厉害的武将,武功超强,谋略过人,是林国皇帝最依仗的心腹大臣。我们大全国的几代天子,对他都十分欣赏,从来不敢对他大意。”
林国领土虽大,但国力并不十分强盛,在一般人的眼里,远远比不上北方的大愿国这么声名赫赫,也比不上西北边的冒国,可能也就跟东南方的南国差不多。
林国的君主姓应,南国的君主也姓应。据说都是几百年以前,大全国这片土地上的皇族。当然,那时还不是隆氏当政,朝代也不是大全朝。
因为争夺皇位失利,同室操戈,占了皇位的一族,不免出兵讨伐这两个失利的手足。于是分别逃往现在叫做南国和林国的这两片边土他国。多年以后,在这两个国家分别占据了皇位,成立了南国和林国。后来为求和平,他们分别向中原进贡,慢慢地也就得到了承认,彼此相安无事。
由于这段历史,大全国的老百姓,一般都把南国和林国视作差不多的国家。
胡克己脸带不屑,插话说:“我们大全国难道就没有出众的武将了?我们的皇帝,怎么会怕他一个小小的林国太尉?”
若是黄如铜年轻几十岁,看到胡克己这副表情,早就随手一枪撂翻了他。只不过随着年岁渐长,黄如铜的忍耐功夫稍有增长。加之白天和班浩斗了一场,勉强打个平局,更令他暗自叹息,知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自己算是行将落幕的一族,没必要再随便后生晚辈发火动气。
他也不看胡克己,淡淡地说:“我们的皇帝不是怕他,是欣赏他。自古天子爱良才,哪怕他是林国的太尉,大全国的皇帝心胸开阔,一样的爱惜,有什么错了?”
他本还想说一句,“这跟我们大全国有没有出众的武将,更是毫无关系。”不过,大全国如今确实人才凋敝,已经多年未听说朝堂之上涌现过什么了不起的英雄大将。
如今大全国北有大愿国虎视眈眈,西有冒国等待进犯的时机,南边还有一个南国,听说最近也和大愿国勾勾搭搭。三面处敌,而国无良将,作为一个曾经的从军之人,黄如铜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位卑未敢忘忧国,草贱也能懂风仇。
自己虽然命运不公,沦落为盗,但对于这些关系天下苍生的大事,却时刻未忘。或许,这都是来自于当年那个大元帅的言传身教吧。
想当年自己曾是他的亲兵营卫士,曾经无数次值守他的中军大帐,无数次随他奋勇杀敌,无数次被他神出鬼没的指挥折服。
大元帅有时大战破敌,会高兴得大摆军宴,与立功将士饮酒。喝醉以后,常常和衣睡在熊熊的篝火旁。自己就用盾牌给他做枕头,用披风给他当被子。而自己也兴奋地彻夜不眠,望着篝火,想象自己有朝一日,成为一颗大全国灿烂的将星,威风凛凛跟随着大元帅出征,踏马冰原,袭破北虏,西出海西山,横扫冒国。那本该是一种何等光辉灿烂的前程啊。
只可惜,自己后来怎么就成了江洋大盗呢?
命运潦倒,也就罢了。更令人扼腕可惜的是,那个年轻时何等英雄,后来初做皇帝,也睿智周详、治国有方的大元帅,据说大病一场,忽然就变得昏庸无道了呢?远贤臣,亲小人,贪奢乐,乱朝纲,上下离心,君臣失和,大全国的实力,一落万丈。
大愿国曾经是大全国的臣属,现今也敢进犯,居然屡屡得手,抢占了大全国大片大片的领土,杀死了大全国那么多老百姓,而大全国居然毫无应付良策。这何其可笑,何其可恨。相比大元帅所造的罪孽,自己即便干过了很多坏事,也应能得到上天的原谅吧?
一瞬之间,黄如铜心中翻滚着无数的念头。他的沉默,冷硬如铁,胡克己本来还要反驳,但是不由自主地收敛了气焰,不再吭声。
黄如铜过了一会才说:“不瞒各位,我并非是怕他们三个。黄某已活够了,委曲求全的事,我做不出来。”
众人听他这么说,不禁都有疑惑。
他说:“他们三个之上,还有一位老大哥,姓封,名字我就不跟大伙提了,这位封大哥对我有莫大的恩情。我年轻时做事很不稳当,曾经犯下了一项极大的罪过。封大哥帮我说话,以致受到连累。他的大好前程,可以说全是因为帮我,一夜之间全部失去。”
白威看他情难自禁,神情十分悲伤,不禁心有所触,劝他道:“老黄,陈年往事,不说也罢。你也不必难过了吧。”
人与人之间的交情,有时候十分奇妙。
白威独行江湖,对人向来是猜疑为先,信任为少,一辈子从没交过什么朋友。他对双枪黄也不熟悉,开始时还很戒备,但此时却莫名其妙地对黄如铜起了好感,只觉得此人一生,肯定大不寻常。如可能,倒可以结交一番,对酒高歌,互慰平生。
黄如铜看了他一眼,相视而笑。刹那之间,两人心中都有些惺惺相惜。
黄如铜说:“封大哥因为帮我,得罪了一个谁也得罪不起的人,终于在大全国无法立足,被迫去了林国。好在有本事的人,到哪里都吃香。他慢慢得到了林国太尉的信任,被太尉收为左右亲信。刚才那三人,都是封大哥在林国结拜的弟妹,所以我才不能得罪。当然要以本事来说,我也是远远不如这三人,没能力得罪他们。”
这三个人中,那女的姓花,熟悉的都喊她花三娘。两位男子,一个名叫薛雄岭,人称薛老四。一个名叫岳骓,人称岳老五。封铁骑排行老大,人称封老大。但排行第二的是谁,他们四个却从未告诉外人。
众人听了黄如铜的解释,这才明白原委。
但黄如铜仍有一事没有和大家说,那就是这个封大哥,其实也来了娄星郡。
今日白天,黄如铜在码头一处酒楼门匾上,赫然看见斜插着一枚金镖。对于这枚金镖,黄如铜再熟悉不过,因为那是封大哥的东西。按照江湖规矩,是封大哥特意留下信物,让熟悉的人一看便知,以便进去找他。这是封大哥留给谁的?当时黄如铜并不明白。现在想来,应该就是留给这三个人。大约他们一起出来办事,暂时分开,约好了在码头见面。
黄如铜当时看到信物,便和黄如铁借故离开众人,匆匆去与封铁骑见了一面。封大哥对他,照旧是那副爱理不理的神情,黄如铜早就习以为常,毫不在意。这回他在娄星郡得了个宝贝,确实是因为想到了封铁骑的爱好,专门去人家府上索要。
他上门之后,随便显露了一手本事,那家府上的主人就不敢再说硬话,当即奉上一样宝贝。曾经的大富大贵之家,虽然后人凋敝,出手仍旧不凡。黄如铜一看东西,就知价值非凡。更重要的是,这个宝贝出自前朝大将军府。这话只要一说,封铁骑必定喜欢。即使今天没碰上封铁骑,黄如铜将来也会去林国走一趟。这些年来,黄如铜一直对封铁骑心怀愧疚。隔个一年三载,就会去林国看望一次。他每回去,封铁骑无论多忙,总会接见。但接见之时,又从无好脸色,说不了几句客套话便会离开,黄如铜当然也不在意。
如今这四人尽然全部赶到娄星郡,那么必定是为一件天大的事情而来。黄如铜心中的惊讶和疑惑,远非三言两语可以形容,也是他今晚如此紧张的一个原因。
所以他生怕由于自己不慎,坏了封大哥的大事,那可万罪莫恕。因此对于花三娘的嘱托,他并不理解为仅是嘱咐自己不可滥杀无辜。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他一时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