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阳大陆,公历582年,4月9。
午正,晴空万里,暖阳和温。
明媚的阳光自右侧窗户间透进来,慵懒的散落一地,将屋舍里侧挂在床前的白色帐子映衬得越发雪白。
“嗯~”
一道略显抑制,又同窗前的阳光一般慵懒的呻吟自帐子中传出,留下长长的尾音。
帐子内,双眼空洞的青柳瞧着上方的白色帐子发得一阵呆,这才撑起身子淅淅索索穿好衣物,掀开帐子自床上下来。
去到外间,青柳四肢仍旧有些无力,不紧不慢打了水,回屋用帕子浸水拧干敷在面上,过得许久精神方才好些。
自打来了李府,午后的半个时辰内府中颇为安静,只因小公子有午休的习惯。
基于此,青柳午后闲来无事,倒是比以往在飘香苑时懒散不少。
出得门来瞧瞧日头,青柳不禁微微蹙起眉头:无人警示,却是睡得过了。
寻了下人一问方知,小公子去了后院。
穿过后房之后的月洞门,提着衣裙袅袅婷婷走过弯弯曲曲,两侧皆是花团锦簇的青石板路,青柳一眼便瞧见右侧石桥对面亭中坐着几道身影。
走过石桥,青柳方才瞧得明白。
只见小公子身上围着一块白布面朝这方坐在石桌之后,小公子身后立着一道手持剃刀的身影,却是府中的郑师傅。
郑师傅乃是四十多的胖汉子,他旁的本事没有,却有一手替人修发的技艺。
但凡府中有人想要修发,即便郑师傅不在,其人也愿等得郑师傅回来。
虽说青柳当初也曾学过替人修发,可惜却未学会如何替自个儿修发。由此一来,便连青柳的头发,亦是要劳烦郑师傅出手的。
只是不知为何,郑师傅此时手持剃刀,却立在小公子身后迟迟不肯动手。
立在亭子左侧长凳前的魏田倒是兴致颇高,小脑袋伸得老长望着前方的离洛,笑嘻嘻道:“快啊,剃光头。。。”
郑师傅瞥一眼魏田,扭头迟疑着开口道:“小公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您这般要求着实有些不合规矩,奴才当真不敢动手啊。”
青柳疑惑莫名:修个发也这般啰嗦,难不成要惹得公子不快么?
果然,离洛不耐地邹了邹眉头,道:“郑师傅只管修,本公子的事,无人能管。”
“可,徐管事那里。。。”
“郑师傅且放宽心,本公子的事,哪里轮得到那老家伙来置喙。”
听得此言,郑师傅长长叹得口气,终究将手中的剃刀缓缓落了下去。
两刻钟后,瞧一眼立在小公子身后丧眉耷眼的郑师傅,又瞧一眼摸着一头短发嘿嘿傻笑的小公子,立在亭外的青柳已然进入石化状态:这。。。
见坐在亭子左侧的小魏云似乎有些呆愣,离洛也不在意,偏头瞧着坐在一旁长发飘飘不似男子汉的魏田,勾一勾手指,道:“小灰,过来。”
听得离洛召唤,魏田不明所以,呆头呆脑地过去,却被离洛一把按在石凳上。
待离洛将围布系在魏田脖颈上,他这才扭头朝一旁的郑师傅道:“郑师傅,动手吧。”
魏田似乎明白过来,挣扎不已,口中直喊:“不,不,不!”
见挣扎不开,魏田眼中的泪水便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离洛指着他那一头短发,轻声细语道:“小灰啊,你瞧瞧,男子汉便应当留这般短发,可比你那一头长发好看得多。”
魏田止了哭泣,脑袋摇得直如拨浪鼓:“丑!”
似乎想到了待会儿的模样,魏田再度哭泣着挣扎起来,直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离洛无奈的松开魏田,这小子一得自由围布也不取,一溜烟躲到魏云身侧,小嘴噘得老高。
唉,天涯何处觅知音呐!
扭头一瞧,却见吴越、离春阕与周大壮一道,皆坐在亭子后头水波不兴的水塘边垂钓,离洛眼珠一转,喊道:“先生。”
见吴越扭头面无颜色地瞧来,离洛又指着一头短发,道:“先生觉着,小子这头发好看么?”
吴越不置可否扭过头去,半晌才轻轻吐出几个字来,“公子觉着好看便成。”
暗道一句“无趣”,离洛视线一偏瞧向离春阕背影,“离老,您觉着呢?”
离春阕回头瞥得一眼,寻思片刻,道:“好看。”
离洛兴奋莫名,暗道:知音啊知音!
只是不待他高兴,离春阕再度开口:“小子,你可见过王八?”
听得此言,离洛一脸笑意立马僵住:这话绝对不能接,谁接谁孙子!
离洛自是既不想当王八,也不想当孙子。他冷着脸扭过头去,瞧向前方立在亭子外的青柳,似乎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期盼地问:“青柳姐姐,你觉着好看么?”
青柳微微一笑,“还行。”
离洛秒懂,心头满是哀伤:可以实言相告,但能否莫要这般虚伪?
略过快言快语的周大壮,离洛将视线落在捂嘴偷笑的小魏云身上,“小云,你说。”
魏云立马收起笑意,歪着脑袋寻思片刻,认真道:“好看。”
离洛高兴坏了,叉腰一指魏云,视线在吴越几人身上一掠而过,“还是咱家小云眼神好,尔等眼力不成,该当寻上袁老好生瞧瞧才是。”
得了离洛夸赞,魏云低下头去赧然不已,再小心翼翼抬头瞧去,却见离洛已然出了亭子,一面朝石桥过去,一面喃喃自语,“不好看,瞎了你们的狗眼。。。”
。。。
离洛身形矮小,走起路来极慢。他又走得随意,瞧来便像是一摇一摆的小鸭子。
观宇阁乃是李府藏书楼,建在李府东侧偏南处。
离洛拾阶而上,自怀中摸出一把铁钥,鼓捣两下便将铁锁“咔吧”一声打开,推门走了进去。
观宇阁四处门窗封得严实,只余四周墙角挂着的灯笼散发着微微火光,透着一片清冷。
因离洛年纪尚小,观宇阁内所藏简策已许久未动,其上皆已覆上一层薄灰。
自一排排木架旁走过,离洛在中间一个空木架前止步。这木架与旁的木架不同,其上并无简策,倒是在最底层放有一个盒子,光线昏暗,倒是瞧不清是何材质所制。
离洛蹲下身,双手把住盒子两侧轻轻一扭,不过片刻,那木架竟是“咔咔啪啪”朝着后方移开,在原本位置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来。
取下一盏油灯,离洛小心翼翼自洞口露出的木梯往下爬去。
木梯下方却是一间石室,石室不大,不过一丈见方。
离洛掌着油灯过去,火光所到之处,石室中的黑暗一点一点缓缓退开。
待离洛走到石室里侧,原本略显空荡的石室似乎更为清冷。
石室里侧墙上缀着四个大铁环,四根手指粗细的黝黑铁链自铁环中延伸出来,将前方面朝下倾斜着的身影四肢拴得异常牢实。
此人面庞皆掩在散乱的发丝之下,倒是瞧不清是何模样。
闻到一股怪味,离洛轻轻皱了皱眉头,道:“你,可想通了么?”
那人抬起头来,自发间透出来的眼神似乎有些空洞,一直呆呆地瞧得离洛许久,方才有略显沙哑的嗓音响起,“想通了。”
“唔,想通了便好。”
离洛点点头,将手中的油灯放于地上,这才自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倒了颗药丸在手心,上前一步将药丸递至此人嘴前,“张嘴。”
那人似乎仍在发愣,只一个劲瞧着离洛,半晌也未张嘴。
“规矩你懂的。你若不肯张嘴,小爷这便回去。反正小爷有的是时间,就此耗下去也是无妨的。”
“何物?”
那人迅速开口又迅速合上,生怕离洛趁机将药丸塞进去,谁知离洛手臂从头至尾也未动弹丝毫。
离洛面上升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此物乃长生丸,服下后便能永垂不朽。”
那人哪里会信,只紧紧盯着离洛,似乎要把离洛看穿一般。
离洛收起笑意,道:“姐姐切莫想差了。此物名长生丸不假,本意却是,一用此物,终生不离。如若不然,立马升入长生天。照此说来,永垂不朽倒也贴切。”
凌烟露心头冷哼一声,却是面无颜色:什么长生丸,世间怎可能有令人长生之物?也不知是哪个狗东西,明明造了个毒物出来,偏生还取了个好听的名头。当真歹毒!
见凌烟露呆愣片刻,终究张开了嘴,离洛这才将药丸送了进去,手指碰到凌烟露柔嫩的舌头,只觉滑腻腻的好不恶心。
不待离洛收手,指间却是传来一阵剧痛,情不自禁之下,离洛已是爆吼出声,响彻整个石室。
待离洛将手指放到眼前,却见两根手指上均有深深的牙印,有鲜红的液体正自牙印处缓缓冒出。
离洛气不打一处来,紧紧盯着凌烟露,恶狠狠道:“你特么,属狗的啊?!”
“公子!”
听得近在咫尺的声音,离洛一回头,却见吴越不知何时已立在了身后。
离洛摆摆手,“先生怎的来了?”
瞥一眼离洛的小手,吴越问道:“公子无事吧?”
“无事。方才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回头打一针破伤风也便是了。”
眼见离洛再度盯来,凌烟露面上升起一抹得意,却被散乱的发丝遮掩,无人瞧见。“一报还一报,先前你小子的无礼,老娘就此揭过。”
离洛啐了一口,“狗东西!”
片刻后,眼见被离洛解开锁链的凌烟露身形一闪便出了石室,吴越迟疑道:“公子此举,怕是有些不妥。”
离洛掌着油灯朝石室洞口走去,“不妥么?小子觉着,很妥当啊。”
。。。
南国的四月,无疑是让人迷恋的一个时节。
道旁皆已吐出嫩芽的枯枝,一丛丛野花,嫩绿的小草,似乎皆在向世人炫耀着自身不凡的气息。
这荒芜与繁盛之间,春光犹如一个浅笑娉婷的娇美女子,透过离洛的双眼,走进了他的心头。
魏云同离洛一般,倚靠在马车窗边,将柔嫩的小手伸出窗外。微风过处,揉了她的脸颊,迷了她的眉梢。一头短发随风而扬,发丝挠在魏云面上,却像是挠进了她的心间。有些痒,却又有些甜。
下得马车,只留了远三在马车旁等候,离洛便同众人一道朝依稀廷爬去。
依稀廷位于文成门外两里处的山坡上,乃是九天城外一处游乐赏玩的好去处。
从官道旁去往依稀廷的石阶,据说有九百九十九步。
午休过的离洛,如今精神头相当足,同精力旺盛的魏田一般,急急朝石阶上爬去。
当然,离洛精神头这般足,也可能与将将被人狠咬一口有关。
爬完石阶,果真是九百九十九步。
离洛又觉着,他似乎真成了小孩。否则,谁会闲得蛋疼,这般一步一步数过来。
若是吴越知道离洛是这般想的,必然会在离洛往后练功时多使些绊子。
想要看桃花,必然得经过几道大拱门。
依稀廷的大拱门却是用石头打造的,许是已有些年头,那石拱门似乎有些坑坑洼洼间带了些青苔,只在顶端中心处刻了三个飘逸的大字——依稀廷。
石拱门四周皆是些大树,枝丫上仍旧挂着老绿的叶。些许枝丫伸过来将石拱门上方的天空挡住,留下些许光点在石阶上轻轻跳跃。
众人拾阶而上,穿过石拱门,自大树间的小道穿出,却尽皆愣立当场。
众人前方,一树树桃花连成一片海,微风一拂,片片粉色花瓣优优雅雅的落下。一时间,竟是下起一片花雨来。
瞧着这幅景象,离洛已是迷醉不已。
呆愣片刻,离洛忽的有种想要念诗的冲动。不知何故,离洛陡然想起那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旋即却又想到这是一句咏梅诗,用来形容桃花貌似有些不大贴切。
许是离洛脑子一时短路,绞尽脑汁,却是仍未想起一句咏桃花的好诗句。
离洛已急得快要跳脚,却是打死记不起来,不禁恨恨暗道:特么的,若是早知有朝一日这般想要念诗,当初定会好生记记!
不过,既是想不起来,小爷索性便即兴赋诗一首。也让世人知道知道,咱可不是那般没有文化之人!
当吴越等人仍被那片粉色花雨所吸引时,离洛却在绞尽脑汁地作诗。
奈何离洛倒是读过一些诗词,若是真让他作一首,却是有些难为他。要知道,他腹中当真并无多少笔墨。
脑袋已然挖空,离洛却是一句也未想出:他大爷的,可难死小爷了!
忽而,离洛眼珠一转,似乎想到什么。
片刻后,离洛气运全身,终究开了口,“啊!桃花啊你真美,桃花你长了腿。”
一声大喝陡地在空中炸开,吴越几人尽皆被吓一大跳,纷纷扭头朝离洛瞧去。
但见几人眼神颇为怪异,离洛尴尬不已,却是绝不反悔,绝不认输。
他一眼瞪回去,“没见过小爷作诗么?”
离着此处有一石亭,亭中坐着好些个身影。方才离洛豪气干云的念诗声传将过去,将亭中谈天说地的声音生生阻停。过得半晌,亭中却有哄堂大笑传来,想是开心不已。
听得这阵大笑,离洛颇不自在地摸摸脸颊,正要上前理论一番,亭中却响起一道男声,“好,好文采!”
离洛面上一喜,得意地偏头扫一眼吴越几人,背着小手挺着胸膛,像只骄傲的孔雀一般朝着石亭踱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