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具体年岁已不可考,真人假事,看个热闹。京都城中闹市区,有素衣布衫一书生,在此摆摊,售书法字画。字飘逸俊秀,画意境悠远,别具一格,却不甚受人赏识。只因当世或追颜公,或求柳体,书生之作自成一派,未有惟妙惟肖仿前世大家之成者,甚少有文人问津。幸得是偶有一二识货之人,或官宦家小姐慕书生长相俊俏者,掷些银钱,供其笔墨糊口之费,亦足矣。
话说某天官差扫街,一吏近日方才上任,查至书生处,刀鞘碰翻了墨砚,泼泼洒洒毁了所有物件。书生正欲发作,不想这小吏细细端详了书摊,接着便道了歉,又赔了一大块银子,说是此等佳作,被己所毁,该罚。两人聊了两句,居然甚为投契,书生见此人有趣,又是个志同道合学问相当的,相结为友。
原来这小吏姓楚名彻,字简书,是当今户部楚尚书家小公子,从小虽请先生教授了经史子集,却酷爱刑名之事,成日吵着要断案去。楚尚书拗不过小儿子,只得排个衙差之役给他,指在让这小子知难而退,而后从科举取仕之正途。
这日距日落还有些许时刻,长街上仍是一般场景,然不同往日般冷清寥落,书生摊前喧声阵阵,惊飞了枝头搭窝筑巢的雀儿。
闹市区闹事,自来有人旁观。原是两位官家小姐,为一幅《关雎》,争得面红耳赤,也算一桩奇景。此幅字确是轻逸缥缈,却不至引人如此趋之若鹜,原由还需细细道来。
京城有麓鸣楼,是谓才子佳人吟诗作赋品鉴书画之所,内有一装裱匠人文采卓绝,品貌亦非凡,所经手者必是佳作,声名鹊起,受众人追捧。世上凡优于常人者必有些骄矜之气,此人也未能免俗,极少出手,甚少露面。许司谏家小姐便问书生订了这幅《关雎》,以图新奇,望借此一睹其真面目。说好了时间来取,偏偏因贪那么两出戏,延误些许,反被刘御史家小姐抢了先,未听书生解释便掷了银子抢了字,亦是为了同一回事儿。许小姐赶到,两人正巧撞在一处,恼她父亲刘御史前几日参了自己父亲一本,嘴上便不饶人了,夹枪带棒。刘小姐本就有些理亏,但经不住言语挑拨,亦较起劲儿来。两人鬓乱花摇,发丝斜飞,哪里有大家闺秀模样,随从仆役也为自家主子站脚助威,添了不少污言秽语,一时间热闹非凡。
“詹斐!你待哪儿去!”远来一人,着差服,挎长刀,踏官靴,一声怒喝,惊散了围观人众,也吓得二位小姐面如土色。
“府衙内文书告假,缺个誊录的,你是个识文断字的,收拾物件与衙里去,老爷有赏钱。”
“这些个字啊画啊都带着,给老爷做个见证,看看你的学问,快些收拾!”
这卖画书生,名詹斐,字子圭,忙不迭卷了字画,扎了包裹,收了摊子,银钱也还与了刘家小姐,低眉顺眼随官差去了,只剩两家小姐面面相觑,没多久,也就各自散了。
“简书,多谢解围啊!”转过街角,詹斐一把揽上衙差的肩,嬉皮笑脸。
“子圭,你可知我助你多次了?”这衙差正是楚彻,抬手掀掉肩上的臂膀,“还没走远,你可当心些吧!”
“是,算来也有三回了!”詹斐站直,正经作了一揖,“有劳楚兄,小弟感激不尽。”
“罢了。可这又非什么为难之事,各人劝解两句,随便判给一人,不就了结了?”
“这些高门大户岂是我惹得起的,这是其一。再则她们本就非是因我这一两幅字而闹将的,许司谏和刘御史在朝上本就各有立场,多有不睦,那些在我画摊儿前撕闹的姑娘小姐们,谁不是因家里的党派而结了仇呢?”
“你说的倒也不错,不过小小一幅字画,不至到这一节吧?”
“简书,你素性开阔,不似我,在这街头巷尾混迹久了,凡事都要多长个心眼才可。”詹斐叹口气,拉过楚彻道,“不说这些,今日摆摊儿挣了几个大子,请你吃酒去!”
楚彻喜笑颜开:“竟有你这铁公鸡拔毛的时刻!这酒我吃定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食味居,此二层酒楼坐落于京城一处极为热闹的所在,三教九流,云集于此,未至晚饭时分,一楼还尚宽绰。楚彻抬脚上了二楼,指个雅间便落了座,店家甚有眼色,见来得是位官爷,不多说,只好酒好菜伺候着。詹斐肉疼地摸一把荷包,将书画包裹置在凳上,整衣落座饮茶。
须臾间,碗碟已摆了一桌,却不见楚彻动筷,只专心盯着窗外,手按于佩刀上,一语不发。詹斐独酌无趣,想讨两句玩笑话,看楚彻眉眼间有些严肃,便住了口,也向窗外观敲。
眼下是一条不甚宽绰的街巷,却是人来人往,贩夫走卒,熙熙攘攘,不华丽却烟火气十足。兜售巾帕布袜的年轻小贩,手挽花篮的娇俏姑娘,及卖包子的老大娘,望着摊子前排起的长队,就这刚出笼的热气蒸腾,笑得脸上褶子比笼中包子起得都多,混着杂耍班子引的阵阵哄笑,一片繁荣景象。
詹斐收回目光,夹了一筷水晶脍,叹息道:“食味居的酒菜自然是别有一番滋味,只可惜有人食不知味,浪费浪费。”咀嚼片刻,饮了口酒,补了一句:“烦请楚公子赐教,比起那伶俐可人的卖花姑娘,这皮糙肉厚的屠夫,怎的就如此耐看了?”
听过这句,楚彻猛得回过神:“你怎知我看得是那屠夫?”
“简书向来喜欢热闹,今日却抛了楼下的人声鼎沸,窝在这么个僻静之所,还正对着楼下杀猪宰羊的摊子,一个劲儿的瞧,也不担心血腥气碍了眼呕出菜来。你面色阴沉,手握佩刀,想来应是些碍眼的麻烦事,在这条街巷上,需得你这样年富力强且会些拳脚之人动兵刃的,只有那身形健硕的屠户了。”詹斐将二人酒杯斟满,抿嘴一笑,“先讲好,如若你们两个真闹起来,我手无缚鸡之力一文弱书生,只观战,惜命。”
“他脚步虚浮下盘不稳,怎会是我的敌手。”楚彻一挥手,毫不在意自己也是只会三招两式,专心在饭桌上,吞了两个酥油肉饼,胀满了两腮。
“哦?我观那人眉宇间可是戾气难消。”詹斐挟一块蹄髈到楚彻碗里,“且补补气力,你因何事而在意他?”
“公事。府衙内有人报案称这屠夫仗着自己有把子蛮力,纵横乡里,欺压商贩,俨然一个街头霸王,上头派我来给他个教训。”楚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勒令我三日之内,趋之离开都城,如若失败,我便得脱下这身差服,回家做闲散少爷了。”
“想是令尊之意,秋围将近,不知是否已为简书铺好了仕途。”
“可惜实非我所愿,子圭,你可曾想在这期科举中搏一把?”
“平庸之辈,如何敢入庙堂?似现在般作画饮酒看姑娘,不也美哉。”
“子圭谦逊,你若是一般市井之流,你我又怎会如此投契?”
“自是为简书兄你身家富贵,人又养眼啊。”詹斐勾起眼角,笑出一幅狐狸像,“且视金钱如粪土,这一餐你请了如何?”
“…”
楚彻暗叹这人似是从未正经过,却仍是从腰间解下荷包,掷在桌上。
詹斐喜笑颜开:“来,喝酒!”
酒杯相碰,伴着楼下一声闷响,和窗外响成一片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