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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逞英雄朱温误打误撞 献贺礼克用惹火烧身

李克用热血沸腾,脑门子简直要炸裂开来,他浑身颤抖着忽然怒吼一声:“段文楚,你这个狐假虎威的狗东西,祸害百姓不算,又欺负到藩镇头上来了,爷爷今天叫你知道,沙陀不是泥捏的!”不等段文楚反应过来,李克用已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一只手顺势抓住他的玉带,“嗨”地举过头顶,对着窗户扔了出去。伴着一阵窗棂断裂的咔嚓声,段文楚像个巨大的沙袋飞出窗外,外边随即传来一声闷响,然后就没了动静。

也是恰逢机缘。两人星夜兼程地来到山东,正赶上黄巢义军急于扩充兵将,他们很顺利地就进了军队。由于两人体格魁梧,浑身充满英气,没隔几天都成了小队长,作战时可以追随在大帅黄巢的左右。几次小的交战下来,朱温和朱存把打猎时练就的腿脚功夫和射箭本领都派上了用场,接连立了几次战功,更让他们充满信心。

顺利占领冤句一带之后,黄巢率领大队人马,直逼郓州城下。负责镇守郓州的东平节度使薛崇并没太把他们当回事,认为不过是一群饥民草寇而已,立刻出城迎战。两军对垒,薛崇骑一匹枣红色战马,身披锁子连环鱼鳞铁甲,戴着四棱形青铜头盔,手握一柄白光闪闪的开山大斧,威风凛凛。他身后的兵将也是盔甲整齐,十分威严。相比之下,义军就寒酸许多,大半是原先的庄稼人装束,破衣烂衫,少部分穿戴着从官军死尸上扒下来的衣服,也是长短很不合身,和唱戏的差不多。

阵容的差距让薛崇更加得意,他挥动大斧,冲黄巢高声叫嚷:“喂,贩卖私盐的贼人,本节度使念你们愚昧无知,赶紧投降,尚有一条生路,迟了脑袋就搬家啦!”

黄巢脸色沉静,催动战马上前两步,不卑不亢地说:“你是什么人,竟敢口出狂言。想我义军自从起兵以来,接连杀败官军,招降纳叛不在少数。眼下李家江山气数已尽,满天下的百姓无不咬牙切齿恨不得早日推翻朝廷。你大睁着双眼却认不清形势,岂不可笑?最该投降的,倒是你们!”

薛崇眯起眼睛冷冷一笑:“我是谁?我是天朝东平节度使,堂堂的朝廷大员!和你们这帮草寇搭话,已经是屈尊降贵,别不识抬举,一会儿哭爹叫娘地求饶,只怕就晚了!”

见对方张狂不堪,黄巢也不多说,回头看看众将领:“谁去替我收拾了这个张狂东西?”

部将孟楷急于立功,抢先答应一声:“我来试试,活捉了这狗官!”放开战马挥舞着大刀冲上前去。不料薛崇言语狂傲,却也有些真本事,只两个回合,孟楷就气喘吁吁,险象环生。黄巢怕他有个闪失,折了自家锐气,忙令人鸣金收兵,把孟楷召回。薛崇也不追赶,更加得意地哈哈大笑,官兵士气顿时大增。朱温站在队伍前列,看得清清楚楚,心想,大将交手也不过如此嘛,你一来我一往的,跟士卒们厮杀差不了多少。要是能在这个时候宰了这个节度使,那肯定是大功一件,也就出头有日了!当下头脑一热,来不及多考虑地大喊:“大帅,给我一匹战马骑骑,我保证把那个节度使的人头献给大帅!”

众人一愣,发现说话的原来是个没资格骑战马的小队长,都不以为然地笑笑。黄巢疑虑地迟疑一下:“你……练习过马上对阵的本领?”

不等朱温回答,孟楷在一旁抢着说:“主公,让一个小兵出战,叫人家打死了不要紧,显得咱们太丢人!”

朱温急忙分辩:“站在这里是小兵,骑上战马就是大将,丢人不丢人要看结果。大帅,要是杀不了人家,我当场自杀来激励士气!”话一出口,连朱温自己也吃了一惊,这不是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了吗?都是孟楷这个狗东西闹的!但既然已经说出来,再怎么想挽回也不可能,只能拼死碰运气了。

黄巢沉吟一下:“好,本帅成全你!”冲旁边一挥手,“给他牵匹马!”

在万人瞩目下,朱温歪歪斜斜跨上战马,手中拎着单刀,跑到两军阵前。薛崇乜斜着眼看着这个破落户一般的人物,虽然体格魁梧,眼神中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杀气,但衣着实在太寒酸,怎么也不配跟自己交手。可是朱温已经呐喊着冲到近前,薛崇懒洋洋地挥起大斧,当头就是一下。朱温猝不及防,急忙举单刀招架。“当啷”一声脆响,把朱温胳膊震得酸麻发痛。好家伙,还真和士卒们打仗不一样,力气不小。朱温在心里吃惊地刚闪过这个念头,薛崇又是一斧头劈下来,朱温本想着闪到旁边躲避,可他并不会使唤战马,一只手拽动缰绳却不管事。没办法,只好咬牙再用刀抵挡一下,这次不但胳膊,整个身子都被震得快要失去知觉,肚子里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翻腾。更要命的是,胯下的战马不是时候地蹦跳了一下,把手忙脚乱的朱温一下给掀翻在地,狗吃屎般重重地趴在地上,手中的单刀也被甩出老远。薛崇见状哈哈大笑,边笑边说:“小刁民耍个把戏给官军开心,真有意思!”他身后官军队伍中的兵将也都立刻哄堂大笑。

朱温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绝境,即使这个节度使不杀自己,自己也没脸再活着回队。一瞬间他真后悔自己欠考虑,但倏忽转念间,复仇的血气和求生的欲望又让他不甘就这样了结,他忽然怪叫着,猛地扑上去,在薛崇不提防中一把把他拽下马来,扭住厮打在一起。刚才在马上交战,朱温深切体会到将官作战和以前在乡村打架不是一回事,现在厮打中,他却立刻找到过去逞凶称霸的感觉。薛崇虽然力气大,但穿着铠甲,手脚不利索,片刻工夫就被朱温压在身子底下,朱温见他浑身上下硬邦邦的没法下手,就狠命掐住他的脖子,任凭他怎么挣扎踢腾,就是不放手。

这样的交战实在太过奇特和突然,两边的兵将都看呆了,鸦雀无声地注视着两人在地上翻滚撕扯,谁也没作出反应。等到官军队伍中有人醒悟过来,叫嚷着冲上前来要解救薛崇时,薛崇已经脸色铁青地蹬直了双腿窒息而死了。朱温见状大喜过望,撒腿往自己队伍那边跑,边跑边喊:“狗官死了,我把狗官掐死了!”

黄巢不失时机地挥动令旗大喊:“敌帅已死,冲啊,杀尽狗官军!”

义军被朱温刚才的壮举所激励,立刻叫嚷着冲杀过来。官军也看得很清楚,薛崇真的死了,没了主心骨,兵与将都没心思交战,没怎么抵挡就纷纷逃窜。原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却因为朱温,义军几乎没受损失就杀进郓州城,大获全胜。

事后论功劳,朱温当属第一。黄巢把朱温和朱存兄弟叫到大帐,仔细打量他们,见他们两人虽然衣衫破烂,但体格高大强壮,五官粗犷,双目闪烁着遮掩不住的凶光,倒很适合刀头舐血地混迹于大乱年代。尤其是这个朱温,虽然相貌与朱存相似,但眼睛里有股精明之气,言谈举止粗俗中似乎有许多想法在其中,更显得凶狠勇猛而有心机。不过,让黄巢不大舒服的是,他发现,这个朱温眉毛浓黑而粗短,黄巢看过一些相书,记得好像有这么一句话:眉毛如扫把,野心极其大。野心大的人,往往更愿意给你卖命,但卖到一定程度,就怕不好控制。这个念头也只是在脑中一闪,黄巢并没特别在意。因为他太需要人才了,至于以后,还来不及考虑得如此长久。况且通过和他们的交谈,黄巢觉得,这个朱温颇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豪情,令他感慨又喜爱,便当即任命他们为将官,侍奉在自己左右。

投军没有多久,就真的出人头地脱颖而出,让朱温欣喜不已,虽然那是自己赌上性命换来的,也值了。从此以后,他便牢牢跟随在黄巢身边,和黄巢身边几员大将如葛从周、孟绝海、邓天王、孟楷等人一起,成为重要领头人物之一,攻城略地、杀奔中原,在接连作战中得以磨炼,为以后他惊心动魄的一生作好了铺垫。

就在朱温兄弟追随黄巢,憧憬着干一番轰轰烈烈大事业的同时,远在长安的朝廷却正沉浸在一片哭声和哀号之中。唐懿宗李漼恰逢其时地丢下这堆烂摊子,驾崩了。

好在君王更迭有现成的模式,并不需要费太多周折。十二岁的太子李俨,在舅舅段文楚和大太监田令孜的主持下,于灵柩前继位,他就是沾惹尽一身晦气的唐僖宗。先皇大丧,当然要举国哀伤,不过那是弄给死人的,纯属官样文章,自然远不及朝贺新皇登基那么热烈隆重。

以前的朝廷大小事务,都是大太监田令孜说了算,段文楚作为外戚没机会发威。如今好不容易熬成了国舅,野心和虚荣心如同春雨之后的荒草一样疯长起来。段文楚首先要做点能让人看得见的成就。他借外甥之口,发号施令,说是为了各地官员朝贺方便,要在宫院内建造一座气势格外宏大的宫殿,取名叫“五凤楼”,无外乎讨个有凤来仪的吉利兆头。既然要借此树威,段文楚当然要极尽奢华,上下全用合抱粗的上等木材卯榫相扣,楼顶用镏金覆盖,远远望去金光闪闪,如同天上宫阙。殿内则全部用金箔铺就,站立其中,不由得令人心生敬畏。单是这座五凤楼,就耗尽关中大部分人力物力,闹得民怨沸腾,国库空虚。段文楚还嫌不够尽兴,又发动各地官员,要求人人进奉当地宝物,务求朝贺的规格超越古今。

要求地方官员朝贺的文书散发四方,大江南北顿时掀起一片搜刮民财的旋风,如此利国利己的好事,官员们当然乐得奉命。远在北方边塞的大同节度使李国昌也接到了文书,他却没有内地官员们那种窃喜的心情,他并不太懂得做大唐官员的机关。他只是忧心忡忡地想,自从庞勋变乱之后,如今内地奸民四起,争相闹事反叛,边塞之外的回鹘、突厥、鞑靼乃至契丹,无不蠢蠢欲动,想借机入侵中原,分得一杯羹。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廷又是要求准备贺礼,又是要自己离职进京朝贺,合适吗?

踌躇再三,李国昌觉得,朝贺不过是个形式,还是应当以大局为重。他召集身边几个儿子说:“你们也看到了,如今边庭吃紧,虽然朝廷有文书下来,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不能轻易远行。俗话说,父不在,长子代。就让克用代我去应付一下吧。”

父亲发话,大家当然没有什么异议。当下抓紧时间准备土特产,装了满满六辆大车。李克用率领百余名随行护卫,由贴身侍从李存璋陪同,择个吉日上路,奔长安而来。临行时,李国昌又把李克用叫到跟前,不无担忧地说:“克用,为父知道你性情刚烈,遇事容易冲动,让你远行,实在是不放心得很。不过,其他人去,又显得对朝廷不够恭敬。唉,左右为难哪!”见李克用要急于分辩,李国昌摆摆手,“你只要记住为父一句话,可保万无一失。常言说得好,弦紧容易断,人强祸必随。这次进京,你只管低头送礼,不管别人说什么好听难听的话,一概装聋作哑,半痴不癫,只要平安回来,就算大功一件。记住了?”

李克用明白父亲的意思,连忙点头答应。李国昌仍不放心地叮嘱李存璋几句,让他一定起到劝诫和约束的职责。李存璋也是朱邪家族血统,世代忠心,他虽然年龄不大,遇事却极有主见,李国昌父子对他也就分外看重。

一行人迤逦南下,将近一个月的工夫才来到长安。先把贺礼交到指定地方,住进驿馆,等候入朝拜贺。看到淮南、天平等节度使也因为贼兵迫近,节度使并没有亲自赶来,也是派了儿子或副手代贺,李克用和李存璋都心里踏实许多。过了两天,终于等到朝贺的日子。一大早,李克用穿戴一新,早早进宫,来到五凤楼下。抬眼一看,果然是天子气象,非同凡响。五凤楼高大雄伟,楼顶耸入天际,每层的飞檐远伸,如同凤翼冲天飞翔。从正门进去,只见崇阁巍峨,玉栏环绕,到处金碧辉煌,实在是富丽至极。李克用暗想,难怪中原要出那么多造反的刁民,单是这一座没大用处的楼,就要花掉多少百姓血汗,至于那看不见的,恐怕更是多得难以计数。唉,要是放在我身上,也非得反了不可!胡思乱想着,随同众人进到大殿,坐在大同节度使的位子上。满眼的金雕玉琢中,只见正前边的丹墀之上,鎏金衣钩拉开大红的撒花软帘,帘下是朱红色宽大御案,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半大少年正斜倚在龙床上,和几个太监调笑玩耍,不用说,那就是新皇上李俨了。两旁匆忙来去取送东西的宫女络绎不绝,少说也有几百个。丹墀下边两排包裹着黄缎的墩子,分别端坐着文武百官,领头的是尚书左仆射萧仿和尚书右仆射王铎。和节度使们坐在一起的还有许多天竺、大食等国的藩王。整个大厅满满当当,嗡嗡嘤嘤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国舅段文楚代皇上宣布宴会开始。少顷,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顿时各种香气搅混在一起,更加激起大家的兴致,高低议论的说笑声此起彼伏。好在新皇上也不管这些,只顾自己玩得高兴。不大一会儿众人已经接连几杯酒下肚,言谈举止都完全放开。段文楚这段日子格外得意,不但成功压过田令孜一头,而且从修建五凤楼中发了一笔颇为可观的外财,这让他感觉光明坦途已经在眼前铺开。借着好心情,他眯缝起醉眼打量下边诸多官员,俨然有种君临天下的感觉。不过,当他的眼光扫过李克用的时候,这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年轻后生,却引起了他的不愉快。他忽然想起,昨天检点各路贺礼的时候,发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带来各式金银珠宝,价值连城的宝物不在少数,唯有这个毛头小子,竟然弄来几马车荞麦、毛毡、牛肉干之类的土玩意儿。看着一堆黑乎乎的礼物,段文楚在心里直骂娘,老子要的是实打实的硬家伙,谁稀罕这些臭烘烘的破烂!这个李国昌,是真傻还是装傻,要是以后都进奉这等东西,还不让老子喝西北风去?

昨天的恼恨让他到现在还未消尽,李克用那灼灼闪光的独眼模样也就格外让他不舒服。乘着酒性,段文楚信步走到节度使和藩王们就坐的席位中间,先是随意接受了两个人的敬酒,似乎漫无目的地踱步来到李克用跟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这位少将军,莫非就是大战庞勋叛贼的大同节度使李国昌将军?”

李克用来不及咂摸他的语气,忙起身拱手回答:“回禀国舅,在下是其长子李克用。如今边境形势吃紧,家父率兵镇守唯恐有所差池,故此命我代他进京朝贺。”

段文楚斜视着他,鼻孔里哼一声:“李国昌身为节度使,怎么连个替身也不会找,弄了这么个东西来,岂不叫人看笑话?”

李克用这才回过神来,怒火腾地窜上头顶,圆睁了那只独眼,愤愤地盯住段文楚。不过,父亲临行时的吩咐让他敢怒不敢言,只好咬牙不吭声。

对于沙陀将领的野蛮禀性,段文楚本来是有几分顾忌的。而李克用的沉默,则无意中助长了他的气焰。段文楚觉得,成了国舅果然就是不一样,任你什么沙陀还是鞑靼,在权力面前,还不都是狗屁,浇你一头狗屎你都不敢擦。“怎么,本国舅说你,你还不服气?”段文楚阴阳怪气地提高了声音,“李克用,你放眼看看,我大唐江山万里,人才济济,什么样的人物拿不出来,怎好偏偏让你这相貌丑陋的独眼之辈在此现眼,叫外邦使臣看了,岂不笑我朝廷无人?快喝了这杯酒,赶紧下殿到外边去,本国舅向来慈悲,给你另备一桌酒席,躲到角落里悄悄享用去!”

这话已经是无比尖刻了,更何况还有不少人讨好段文楚,跟着起哄发笑。李克用热血沸腾,脑门子简直要炸裂开来,他浑身颤抖着忽然怒吼一声:“段文楚,你这个狐假虎威的狗东西,祸害百姓不算,又欺负到藩镇头上来了,爷爷今天叫你知道,沙陀不是泥捏的!”不等段文楚反应过来,李克用已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一只手顺势抓住他的玉带,“嗨”地举过头顶,对着窗户扔了出去。伴着一阵窗棂断裂的咔嚓声,段文楚像个巨大的沙袋飞出窗外,外边随即传来一声闷响,然后就没了动静。整个大殿立刻炸开了锅,文臣武将们慌忙躲到一边,两侧武士刀枪并举,做好厮杀的准备。李克用的怒气立刻消解,他这才意识到,坏了,闯下大祸了!愣怔中,大殿卫士已经冲到跟前。李克用此时只想着怎样才能挽回过失,没怎么抵挡就让人按倒在地,捆绑了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有人哭着跑上来禀报:“不好啦,国舅爷从楼上掉下去,脑浆迸裂,已经没治啦!”

唐僖宗虽然少不更事,但也知道舅舅让这个家伙给摔死了,第一次自作主张地拍打着御案:“好啊,造反造到家里啦,赶紧把他杀头,还等什么?快点,就在这里杀!”

新皇上发话,侍卫们不敢怠慢,把李克用推搡到大殿门口,举起兵刃就要动手。李克用此刻追悔莫及,不甘心又无可奈何,还担心朝廷会连带着追究父亲的罪责,心乱如麻中已经顾不上害怕。

就在刀光闪动的同时,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响起:“慢着,我有话说!”

听声音,大家就知道是当朝最大的红人,大太监田令孜田公公。田令孜是先皇唐懿宗最得力的助手,说话比宰相管用得多。如今换成了小皇上,除了国舅,恐怕还要数田公公,毕竟小皇上就是人家调教出来的。见场面立刻冷静下来,田令孜面无表情地走到唐僖宗跟前,不紧不慢地说:“皇上,恕老奴多嘴。李克用狗胆包天,竟敢大殿之上殴打国舅弄出人命,诛灭他的九族也不过分。不过,如今的天下不比以往喽,刁民叛贼攻城略地四处横行,边庭内外也不省事,全指望着这些藩镇节度使给支撑着。尤其是这个大同沙陀部,兵力不弱,要是把他们给逼急了,整出事来,陛下可就不是丢个国舅那么简单喽!”

这话似乎提醒了众人。不等唐僖宗说话,尚书左仆射萧仿凑过去禀奏:“陛下,田公公言之有理,情形确是如此。如今天下汹汹,再也经不起任何冲击。李国昌李克用父子统率沙陀兵力,雄踞塞北,一旦激起事变,后果不堪设想!再者说,刚才的情形陛下也都看见了,实在是事出有因,是国舅戏弄李克用在前,李克用负气动手在后。倘若传扬出去,又是个朝廷轻慢大臣的不良名声。所以说,杀不杀李克用,还请陛下三思!”

唐僖宗并不知道,田令孜之所以第一个跳出来阻拦,是要在新皇上面前树立自己的权威。更何况段文楚被摔死,正是田令孜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当然会趁机收复险些脱手的权柄。不过,他们一唱一和的劝阻,却让唐僖宗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国舅死了事小,自己当不成皇上享受不上快乐,那才真是要命呢!唐僖宗年龄虽小,这个道理却还是立刻就能想清楚的。他马上一改怒容,探头看着田令孜和萧仿问:“那怎么办,打死人就白打了不成?”

“那倒不至于。”田令孜不动声色地一笑,“李克用大殿行凶,罪不可恕。陛下可念其事出有因,暂时押到大牢,由刑部会审以定罪名。大同节度使李国昌教子不严,当降职为大同防御使,令其戴罪立功。如此一来,既为国舅出了恶气,也起到恩威并施拉拢边庭将帅的作用,两全其美呀!”

没了舅舅的唐僖宗,只能把主心骨转移到田令孜身上。见众人也都随声附和,便点头应允,一一照办。

等候在驿馆里的李存璋等人,闻听消息后焦急万分,但事关朝廷和皇上,他们也只能干着急却无可奈何。但不管怎么样,得先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李存璋带了些银两,接连给各道把守的兵卒行贿,终于见到李克用。低声询问几句,还没等问出个头绪,那边已经催促着叫赶紧离开。“公子千万不要再鲁莽行事,我这就设法救公子出去。”李存璋安抚一句,匆忙走出乌黑一片的大牢。

漫步走在街市上,李存璋头脑混乱,京城的茫茫人海中,一个熟识的面孔也没有,要想救出朝廷要犯,真比登天还难呀!他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咦,这位小公子,看样子是沙陀人吧?”忽然有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吓了李存璋一跳。急忙转脸看时,身边站着两个大汉,一个脸色煞白,一个紫红色脸膛,都穿着灰土布衣裤,毛乎乎的胸膛半露在外边,看上去粗犷而凶恶。李存璋看他们不像好人,加之有紧急事情要处理,便装作没听见,侧身闪到一旁。那两个人却不依不饶,白脸大汉凑近了盯住李存璋:“喂,这位兄弟,出门在外乡土最亲,大家都是一路人,何必躲躲闪闪的?”

李存璋心头一动,忍不住好奇地问:“这么说,你们也是沙陀部的人了?”顿一顿又想起来,“你们如何知道我是沙陀人?”

紫红色脸膛大汉呵呵大笑:“咱沙陀人久居塞外,风沙侵蚀的印记都刻在脸上呢!再说了,你追随李大帅经常带兵外出,走在街面上,你不认得大家,大家却记住了你的模样。少年有为呀!”

哦,是这样。李存璋心里踏实许多。见李存璋默认了,两个大汉不由分说,拉起他的胳膊走进一家酒馆,点了几样小菜,斟满三大碗烈酒,咕咚几口下肚,情绪更加热烈。三人相互通报姓名。白脸大汉名叫安休休,紫红色脸膛的叫薛阿檀,两人从小喜欢舞刀弄枪,练就一身的好武艺,本打算到李国昌营中投军,又听人说长安是高人聚居的场所,便一起来到这里,希望多增长些见识再参军立功。“兄弟,你怎么一个人跑到长安来了,莫非,李大帅也来了?”安休休疑惑地问,“对了,今天街上吵吵着说有个沙陀将军因为打死国舅被押进大牢,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难不成是李大帅?”

人在难处时心理防线就脆弱许多。面对难得的两个同族同乡,李存璋也不隐瞒,把李克用的事情说个大概,说到救人无门时,忍不住流下眼泪。

“昏君当道,奸贼得志,指望他们,天下不乱才怪呢!”薛阿檀压抑不住气愤,“如今的朝廷,文官爱财如命,武将贪生怕死,碰到好处如同苍蝇见血,要想找个主持公道的人,比上天还难,别指望了!”

“是啊,”李存璋长叹一口气,“我奉大帅之命护送公子来京,没承想……唉,没法回去交差是小,万一折损了公子,那罪责可就大啦!”

沉默片刻,安休休看看周围没什么人,压低了声音说:“兄弟,叫我说,通过正当渠道救人,想都不用想!干脆,咱们来个硬碰硬,把公子抢出来拉倒!”

“你是说……劫狱?”李存璋心头“咯噔”一下,眼中亮光闪动片刻随即黯淡下去,“朝廷天牢戒备森严,就咱们三个,实在太冒险了。只怕人救不出,连两位壮士也得搭进去。不行,不行。”

薛阿檀却不以为然:“我觉得安兄说得有道理。劫狱这种事情,人少才机密,多了反而闹出动静没法收场。我听说,如今朝廷腐败,从上到下都是人浮于事,根本没人真心办差。天牢怎么啦,也不过如此,防守松散得很。只要咱们筹划得当,没有不成的道理。”

李存璋心头突地一动,除了这条过于冒险的出路,也实在没有好办法可想了。他满脸感激地捧起酒碗:“没想到能得两位壮士相助,可见天不绝我家公子。事成之后,两位当记第一大功。不过,事不机密则害成,咱们一定要小心仔细。来,我敬二位一杯!”

三人用完了酒饭,一同回到驿馆。李存璋把百余名随从召集起来,简单说明当下的情形,要他们分批悄悄出城,就在北门外候着,等自己救出公子冲出城后及时接应。安排好后,看看窗外已是薄暮时分,李存璋和安休休、薛阿檀三人换上紧身衣裤,各自一柄短刀斜插在背后,外边再罩上粗布大衫,乍一看也就是普通百姓,没什么异样。

在李存璋带领下,他们很快来到刑部衙门外边的大牢门口。门外的狱卒已经认识了李存璋,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怎么,又来看你家公子啦?刚才上边关照过,他是朝廷重犯,轻易见不得的。你还是快回去吧。”

李存璋何等机灵,逢场作戏地嬉笑着搭腔:“知道爷们辛苦,替我们担着风险。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也不能白叫各位大爷受累不是?”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锭足有二十两重的雪花马蹄银,明晃晃地递到领头狱卒手中。“改日再请各位到酒楼谢恩。说好了,长安城最大的酒楼,永春轩,不见不散!”见狱卒笑眯眯地把银子接过去了,其他人也都喜笑颜开,李存璋趁机拉过安休休和薛阿檀两人,“各位大爷,他俩是我家公子身边看管库房的,上次我家公子叮嘱我,一定要见他俩一面,有些账目得交代清楚。求各位开恩,反正我家公子也没几天了,活人不跟死人较劲,就让我带他们进去说几句话,保证片刻就出来。”

众人正在兴头上,对这点事情并没在意。领头的狱卒呵呵笑着说:“看不出,你家公子小小年纪比我们还看重钱财,死到临头了还想着账目。去吧,快点出来,别让上边的人正好撞见!”挥手叫一个年轻狱卒领他们进去。

李存璋千恩万谢地连声答应着,拉住安休休和薛阿檀紧随其后。大牢内黑咕隆咚,走出十多步才逐渐适应过来。沿台阶往下走了约一丈多,便进入到关押重犯的地方。两侧每隔几步远就有兵卒把守,他们手持明晃晃的兵刃,在黑暗中格外刺眼,李存璋三人有狱卒带领,他们倒也不过问什么。狭长的过道两侧,竖立着大腿粗细的木桩,从木桩缝隙中看去,里边东倒西歪的全是犯人,他们或坐或躺,死人一般地没有声息。李克用关押在最里边的单人牢房中,走出好大一截才来到跟前。“到了,有话快说,大家可都担着责任呢!”狱卒闪身站在一边,声音在阴森而空旷的牢狱中嗡嗡作响。

“大爷,您就干脆好人做到底,”李存璋用哀求的语气说,“打开门让我们进去,说话更方便些。”

“看看,你这就得寸进尺了。”狱卒不耐烦地嘟囔,“隔着栅栏能说上话就不错了,还想进去。进去干什么,还想搞什么密谋不成!”

李存璋忙赔着笑应付:“大爷说笑了。在这种地方,我们连个蚂蚁都不是,哪里谈得上什么密谋。不过是想仔细看看公子的情况,有些话不便大声喧哗。反正这是最后一回,完了我回大同也好有个交代。法理如铁,顺乎人情,求大爷网开一面。”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塞到狱卒手中。

狱卒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把银子揣起来,拿出一串钥匙放在眼前仔细看着,找出其中一个,铁链哗啦响动,牢门被打开了。李存璋冲安休休和薛阿檀使个眼色,两人会意,安休休趁狱卒背对着自己的当口,一拳砸在他的天灵盖上,狱卒立刻悄无声息地瘫倒在地上没了动静。李存璋推开牢门,一个箭步冲进去。李克用半卧着斜倚在墙角,已经听到了外边的动静,也听出了是李存璋的声音。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腾地跳起来,胳膊和腿脚上的铁链一起乱响,吓李存璋一跳。

“公子不要惊慌,我们来救你了!”李存璋趴在李克用耳旁低声说。安休休随后跟进来,薛阿檀则按事先谋划好的,三下两下把狱卒的衣服扒下来,将尸体拖进牢房。安休休从背后拔出短刀,猛地发力,几下剁断李克用手脚上的铁链。“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来,换上衣服,快走!”李存璋低声招呼大家,接过薛阿檀递过来的衣服,让李克用套上。四个人顺着过道疾步往外走。

把守在过道两侧的兵卒已经感觉到了这边的不对劲,四个人朝这边走过来,正好和他们迎面撞见。“站住!”一个领队模样的人凑近他们,昏暗中发现他们还是四个人,其中一个是狱卒打扮,这才长出一口气,“慌张什么,吓老子一跳,以为碰上劫狱的呢!”

李存璋他们打个哈哈,疾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反常的动作让兵卒们更加奇怪,却谁也不愿意多事,放他们走出过道。四人很快登上台阶,再往前走就是大门了。“里边的人可以蒙混过关,外边就不行了,他们都认识,一眼就能看穿。”李存璋抽出短刀,“一定要速战速决,时间一长咱们就更难脱身。要是万一走散了,北门外边集合!”话音未落,忽听身后传来嘈杂的大声呼叫:“有人劫狱,别让那四个人跑了!快!”

“糟了,到底被他们发现了!”四人来不及多想,飞跑着冲到门口。把守在门口的众狱卒尚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安休休和薛阿檀从天而降挥刀乱砍,霎时间连死带伤,倒下一大片。等后边的兵卒冲到门口时,到处一片血肉横飞,而这几个人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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