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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短篇小说 正月(黄丽荣)

《正月》 文\黄丽荣

选自《中国铁路文艺》2012年第8期

【作者简介】 黄丽荣:女,六十年代生人,北京铁路局职工。曾以“栀子”为笔名在《北京晚报》上发表散文。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在《中国铁路文艺》上发表小说若干,部分被我刊转载。

每一次听到狗叫声,杜鹃的心就会提到嗓子眼儿,眼珠子直勾勾盯着窗玻璃,看是不是娘家人来了。眼看就到正月十五了,年味儿正渐渐消退。要打春了,地气回升,缸里的年货快存不住了。每年这个日子口,等哥嫂那边的亲戚都串动完了,哥哥再忙,也会挤出一天工夫来这儿的。

今年来不来,杜鹃心里一直打着鼓。

一清早,就忙。旧床单叠起来,藏在衣柜里,她可怕亲戚邻居们笑话她,笑话她不讲究,舍不得花钱。打了补丁的床单不能见人,只是夜里睡觉时她才拿出来铺上。红白格子的新床单,是年前买的,只下过一次水,还鲜亮着呢。婆婆说,这白底子多不经脏啊。可她就待见这个了,整个集上的布匹摊子,她第一眼见到这个红白格子的就觉得眼熟,买回家来,丈夫何新华说,这不是他老姨的裙子吗?想起来了,是小妹夏天穿回来的一条连衣裙,有点肥,让她给改来着,说是花了三百多买的,还打折了。她说,不值。就这一疙瘩布,有啥呀,连她都做得来,还名牌呢。这天儿,把床单子穿身上,那叫时尚。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呗,显得特殊。新床单得省着用,何新华睡觉不老实,蹬啊踹的,他睡的那一边过不了不久,肯定先出大窟窿。只好白天铺上,夜里收起来。

房子不是新的,但还是宽敞亮堂的。过年时,新糊的顶棚。要是依何新华,就不归置了,不花那个冤枉钱。可杜鹃偏要四至,过年嘛,就得有个新鲜劲儿,正月里人来人往的,里外干净利索,待着都舒坦。这不,地面扫了,用拖布擦净。家具,旧的,用清水抹亮。简单的几样电器上,都罩着新格子布。家也过年嘛。屋子没变,摆设没变,杜鹃年年都会扯上几块新花布,坐在缝纫机前,哒哒哒,家,就变了样儿。妈常说,一进门,外人就能瞅出来,你是巧女人还是拙女人。不怕穷,就怕懒,不能让人笑话了。妈还说,该瞧你的人来了,你高兴,知足;不该瞧你的人来了,哎哟,那就不只是高兴了,啥时候提起来,心里都那样儿,一热。妈不识字,不会形容,那感觉应该是,激动吧。甚至是自豪。

老人们过年,盼的就是瞧见小辈们吧。只要小辈们欢喜,老人们就都欢喜了。杜鹃体谅老人们的心,要不说她通情达理呢。

最早进门来的是公公。公婆单住,在村南头,每天公公都去遛早儿放羊。放完羊,吃完早饭,就来喂狗。这狗,不是柴狗,是小妹从北京抱来的,吉娃娃串儿,还有个名字,叫乖乖。乖乖每天只吃一顿饭,玉米面粥拌五香鸡肝,比人吃得还好,也就是公公有这个耐心烦。小妹说了,只有把这狗放到这里,她才放心。杜鹃说了,我可没工夫管它,要不是我们他爷精心伺候着,这狗早受罪了,他爷说,这狗是他老姨的,他老姨托付的事就不能怠慢了。乖乖不但没瘦,比来时还胖了一圈,走起路来,小屁股扭扭的,怪招人稀罕的。

乖乖多老远就听见了脚步声,兴奋地啧啧叫着,见着公公,尾巴跟上了弹簧一样,摇摆得快掉下来了。

杜鹃戴着橡胶手套,正在擦炉台,炉台上不能见尘土,就连烧开水的铝壶底也是锃亮的。

公公问她,今儿来戚儿吗?

自打过了初五,至亲好友该来的都来了,之后,公公每天都会问一遍这话。公公问的当然是指孩子的姥姥那头人了。这事,她该知道的。

还没准儿呢。

她不说来,也不说不来。每次都是这么支吾着。

何新华正在外屋收拾他的摩托车,就接过话茬儿说,他大舅也是快当爷的人了,谁还老来?孩子们来过,就得了呗。

两个侄子每年都是在年前拜早年,东西一撂,也不吃饭,和儿子大洋一起,三个大小伙子就去香河玩儿去了。今年也不例外。例外的是大人。

公公就被儿子的话噎了回去,心想也是理儿,人家不来也争不上人家,可是这人来惯了,冷不丁不来,心里还有点那个了,是酸不溜溜的,张了张嘴,那啥,东西该搁不住了。

东西,是年前准备下的。为了这些吃食,公婆可没少受累。摆二八席,是青龙湾最隆重的席面。是最传统的,也最讲究。因为麻烦,现在多数人家都不做了。

杜鹃和何新华订婚,吃订婚饭就是二八席。那天儿,爸爸还健在。爸妈、叔婶、哥嫂都来了,吃完这顿饭,亲事就定下了,回到家后,爸说,他们家席面不错,是拿咱们当回事的。哥说,你赶明儿问问,这席面叫啥?后来,她就问了何新华,说叫二八席,就是八个碗,八个碟子。等她进了这家门,就知道了,这个庄子里,公婆是做二八席面的高手,别人家有事了,都来请公婆去给做席。

二八席中的八个碗是蒸出来的,四个荤、四个素。重要的是刀工和颜色,有红、白木梳背,红、白剪子;白豆腐丸子、黄饹馇片、红枣山药段、翡翠虾仁汤。八个碟是四个凉、四个热。尤其是八个碗,是提前在大柴锅上蒸得的,现做可来不及。公婆为这顿饭,忙活了好几天。杜鹃的手艺潮,插不上手,她只好管烧火了。

这还不算。婆婆每年在阴历二十八都蒸两锅玉米面团子。发好了的白玉米面,里面是红豆馅。小妹爱吃。婆婆就让她初二回娘家时给捎回去。小妹也是年年心里惦记着这二老,初二到了娘家,也会让她捎回礼物来,给公公的茶叶,给婆婆的补品。就是现在,公婆屋里的墙柜上,在显眼处,还摆着小妹给的茶叶筒,公公没事就拿起来瞧一瞧,念着茶叶筒上的字,北京百货大楼,逢着外人肯定会说,这是我们他老姨,北京的,给我买的。就是杜鹃心里也美滋滋的,初二从娘家回来,自行车把上挂着东西,走在街里头,就会有人问,哟,从娘家回来,还不空手?她说,这是我小妹,他老姨,给我们他爷爷奶奶买的,让我给捎回来。人家听了,都啧啧羡慕着,你娘家那头人真不赖,怪不得你公婆偏疼你呢。

说起偏疼,还真是的。杜鹃在这个家里是说话有地位的人。除了公婆,何新华有时都得听她的。而每年在正月里的一天,这一大家子人,就会聚在这里,吃完饭。杜鹃要主持召开家庭会议,那三家子,也真拿她当回事,大事小情也让她拍板做主,像孩子们的喜事咋操办了,公婆的生日,生活费、医药费了。今年她心里一直有件事,想找他们哥仨姐仨商量呢。她跟何新华提起来,何新华就一皱眉头子,到时候你说呗。那头倔驴,从来都是好话不会好说。

公公的一句话,就让杜鹃的心打了一个滚儿。年年这头都是这么预备的,哥他们不是不知道。

不等他们,咱该吃吃。等他们来呀,赶上啥吃啥。杜鹃说这话时就带了冲味儿——他们爱来不来。

杜鹃的语声一高,乖乖就害怕了,以为是说它,小耳朵立马背着,小尾巴啪嗒就夹了起来,身子缩缩着,直往椅子底下钻。公公赶忙抱起它,胡噜着毛,说,瞧把我们吓得。许是亲戚没串完呢。今儿个立春,我想他们不会来的。

立春,杜鹃差点儿忘了。以为还得过两天呢。快,日子就这么一眨巴眼,出溜就过来了。要不觉得今儿风都是柔和的呢。是不一样了。

晌午我去南头烙春饼。杜鹃说。

晚上的。他奶奶说,晚上吃。公公好像还有话说,站着没走,那啥,老四两口子昨晚上又打架了,他四婶子跑回娘家去了。

因为啥?孩子咋没叫我们来呀?

孩子出门了。瞎事儿。因为老四玩儿牌。

老四就是欠揍。何新华愤愤的,他呢?

咋动不动就往娘家跑?公公说,你妈着急得哭呢。

您咋不早说呢?杜鹃埋怨着。

都不新鲜了。何新华一张嘴就是这腔调,穿好了羽绒服,把摩托车推出去。

出门儿?公公伸着脖子问他。

上班。

刚多天儿就开工了?

都开工了。

那老四的事你不管?

我管,就是打折他腿,您老舍不得不是?

何新华一脚踩着了摩托车,嗡——冲出了院门儿。

倔货。杜鹃冲那道黑背影嘟囔着。

公公也倒背着手,溜达着出了门。

太阳渐渐升高了,是个没风没火的好天气。儿子一放假就住在爷爷奶奶那头了,估计这天儿还没起吧,她一会儿得去瞧瞧,顺便把被褥也给他们晒晒。

这时候屋里的电话就响了,她小跑着,心想,这么早,该不是娘家人吧?慌慌地接起来,二姑,她心里一缩,是小二吗?那边说,不是,呦,我打错了。嗨,真是的。

净琢磨一件事了。她暗暗埋怨自己。

就愣了神儿。往常这会儿就该坐在缝纫机前,做活儿了。加工服装,一天光做裤子就能做五条。缝纫的活儿,还是在娘家学的。妈会。妈用的缝纫机是庄里头一份,也是独一份。杜鹃多大,那台缝纫机就有多大。东方红牌的,现在好使着呢。有了那台缝纫机,妈就不用下地干活了,就坐在缝纫机前给全庄里的人做活儿。守着缝纫机长大的,自然就无师自通。杜鹃的陪嫁,最值钱的也是这台缝纫机了,海鸥牌的,还是爸骑自行车去的北京,去的时候驮了一箱子豆腐丝,等回来的时候就驮的是它了。妈那时候,用缝纫机挣工分,她这会子就用它挣钱了。也烦闷,也想去香河干点啥,可是何新华眼珠子一瞪,干啥呀还?这就急了,她就这么一说。她懒得跟他嚷嚷,让他爷爷奶奶知道了,又该睡不着觉了。

正月里不做活儿,主要是没啥缝纫的活儿。婆婆常说,你也歇歇,你瞅人家大小媳妇玩个牌儿啥的,你学学,咱们一家子玩儿,不出去玩儿。她就扑哧笑了,连扑克牌我都不会,一瞧牌我就脑袋疼。我一玩上牌,那姐仨一跟我学,完了,都甭过日子了。现在庄里的风气不好了。

老四媳妇动不动就跑回娘家去。跟杜鹃不一样。他们两口子也吵架,尤其是何新华在外头喝完酒回来,成心找事。有一回,她都忘了因为啥了,俩人吵架,何新华骂了一句,你他妈的。她就真急眼了,你敢骂我妈?混蛋。何新华说,滚。她一气之下,想都没想,骑着自行车就走了。那是冬天,大半夜的,北风呜呜刮着。去哪儿呢?她也不知道,反正不能回娘家。娘家妈早就嘱咐过她,结了婚两口子拌嘴吵架,甭往娘家跑啊,吓唬谁呀,左不让人笑话,最不待见那样儿了。没人给撑腰,还得挨一顿数落,杜鹃是不会回娘家的。去姐姐家?也不行。姐姐那脾气,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嚷嚷,小事都给搅和大了。没地儿可去,她就绕着村子骑了一圈,黑灯瞎火的,狗们一个劲地汪汪。忒冷,身上直打哆嗦。头脑就冷静下来了。转念一想,没劲,跟他一个醉鬼喘哪门子气。把自个儿冻着了,还得花钱吃药打针,傻不傻呀。自个儿劝自个儿,气消了一半,回家,睡觉去。这就从后门进来,屋里屋外却没了人影儿。人呢?骑摩托车走了。过后知道是找她去了。还有公公。何新华去了老丈人家,公公骑车去了她姐姐家,都不近呢。何新华好说,骑摩托车,公公那么大岁数,也顶着西北风,来回二十来里地呢。公公说,瞧见他大姨家里都黑了灯,里外没动静,站在门外听听没你的语声儿,我就回来了。娘家妈说何新华进门,就说渴了要喝水,大晚上的,说上哪儿喝喜酒,送谁回家,正好路过门口,见还亮着灯呢,知道没睡觉,就进来待待。坐一会儿,就走了,也没说啥。这不心里就没起疑。

她就说何新华,缺心眼儿。还让他爷找去。你也放心?

是她奶奶让去的,不是怕你真走了嘛。

她想说,我不是那人,但还是没说出口。

这一回,杜鹃就长了记性。后怕,大晚上的,那爷俩要有啥闪失,后悔都来不及。

到了南头,瞧见婆婆正眼红着坐在炕上发愁。

啥时候去接她呀?

杜鹃说,还是凉凉吧,这会子正在气头上呢。

夜长梦多。娘家再不给出好主意。老说离离的。

她可舍不得,孩子都该娶媳妇了。

娘家的人不劝,老是给那啥……

杜鹃心想,是啊,女人的娘家特别重要,女人在婆家咋行事,跟她娘家那头的引导关系大着呢。一个女人身上永远打着娘家的烙印。这个印记褪不了。

炕脚子上的儿子这才睁开眼,太阳都晒屁股了,都是奶奶宠惯的。夜里看了一晚上电视,说是足球比赛,国安赢了。他赢不赢,关你啥事儿?小二这两天没给你打电话吗?打了,大洋说,相了一对象,没告诉您?杜鹃说,还不定成不成呢。好像她早就知道这事似的。她特想打听,哪儿的,多大年龄啥的,可当着婆婆的面,没敢深问,婆婆侧着耳朵听着呢,怕婆婆问,侄子搞对象,连亲姑姑都没告诉,不对头吧?她心里不是滋味儿了,看来哥嫂真是不理她了。那还指望人家来呢?心里又埋怨侄子不懂事,小二也是,平时见了她还撒娇呢,婚姻这么大的事,愣不跟她商量。看来这孩子心里有看法了,记恨人?

把被子都抱出去,搭在铁丝上,一股子烟熏火燎味儿,婆婆真老了,老了的人就凑合将就了,就连吃,也是对付着了。老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公婆嘴上说过,不跟小的们过呢,等剩下一个人时,再说。怕的就是给他们添麻烦。

婆婆自打腿疼下不了地,杜鹃就张罗过,搬我们那头去住吧。

可婆婆说,那得轮,我四个儿子呢。

那就轮班。

那得重新打鼓另开张。老四那头,乐意吗?

过年的钱,老四这天儿还没给呢。也不提,说一声,赶明儿给也行啊,是忘了,还是成心呢,这是。婆婆坐在炕上揉着腿,要不说,杜鹃是不知道的,还以为都给齐了呢,原先规定一家一年给老的一千块钱,腊月二十六,她就把钱送过来了。

杜鹃也犯难,这事她就不好说了。她这个当嫂子的,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也得掂量着。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只能劝慰着婆婆,肯定给您的。不够花了,我们给。

婆婆说,一码是一码。没闺女,心里有啥话,就跟她说,娘俩从不隔心。婆婆知足,老背地里夸她。

她知道,当妈的都疼儿子,儿子做得不对,也舍不得打骂,老四最小,婆婆最疼了,舍不得挤对他,娘家妈也是,可舍不得批评哥了,老是护着,为儿子解脱,寻找着理由。她也不能背地里说老四的不是,婆婆那就真该走心了。

正为婆婆揉腿时,耳朵支棱着就听见了音儿。哈哈的大嗓门子,半条庄子都听见了。人还没进门,杜鹃就知道是盼着的人来了。

大洋也听见了语声儿,是我大舅。

满当院的阳光真晃眼呢,满当院就都是笑语声了。

公公咧开没牙的嘴,指挥着孙子沏茶倒水,点烟,拿瓜子。

公婆陪着说话,杜鹃忙活饭菜,大洋去请他叔婶子,气氛立马就活跃了起来。

哥说,我待不住,我就是瞧瞧二老,给您拜个晚年。

那不行,多忙,也要把饭吃了再走。

要是往年,哥都是提前跟她商量好了日子,来,也是先到她那院去。车上的大盒小盒礼物,她不让卸下来。哥说,把那箱子苹果搬下来,是给你们三口子吃的,她不让,有时她会把酒挑换下来。拿上公公爱喝的二锅头,或者再添两瓶。领着哥走在街上,她的脸很有光彩,娘家人真给她争脸面。她也替哥哥心疼钱,她偷偷说过,再来就别拿东西了,东西我出。哥说,你不是抽我嘴巴嘛,你叫他姑父咋瞧得起我。

这是杜鹃最自豪的,娘家哥年年来给公婆拜年,这在青龙湾的媳妇中是独一份儿。

要不是因为何新华,还不至于得罪哥嫂呢。何新华在乡办的汽车配件厂当个破主任,挣得不多,事儿不少。就是办不了大事,就连侄子小二的工作也没安排。哥想让小二进配件厂,就找杜鹃商量。杜鹃让何新华给安排了,可是何新华说,不行。咋就不行呢?说不要人,还正减人呢。哥就生气了,说,还以为主任得多大本事呢,要知道这样儿,我还求他干吗,厂长,我们是同学,我自个儿直接找,这事也办了。直说得杜鹃抬不起脑袋来。

这是头一次在娘家栽跟头。都是何新华,连个委婉的话都不会说。初二回娘家,杜鹃不让何新华去,说多没脸面呢,可他偏要去,给他姥姥拜年,咋的了?还不让。果不其然,哥又在酒桌上提起这事,说村里的小东子都去了,就刚去的,咋说不要人呢?何新华说,小东子干的啥差事?门卫。就是看门的。哥说,这就怪了,小东子能站岗,小二就不能?小二比他个子高,比他长得还好。何新华说,您真外行,人家小东子是退伍兵,小二啥都不是,啥都不会。就这话把哥说急了,您是瞅不上小二啊,您这儿就说他啥都不是,那谁还敢要他?他咋了?就这么话赶话,俩人就呛呛了起来。

哥说的那句话,言重了,我妹子哪里对不起你们老何家呀?

何新华一听忽地起身就走了。

倔驴,一辈子甭登我娘家门。杜鹃心里恨恨的。

回来,杜鹃就跟他吵了一架。何新华说,那不是咱家开的厂子,就是咱开的厂子,也得要那些会啥的不?

你就不会好好说。杜鹃就不搭理他了,两口子睡觉都是一个脸朝东一个脸朝西。

事后,杜鹃打电话,也给哥赔过不是。哥说,不是因为你。她跟妈说过,他二姑夫没那大本事。妈却说,这要是他亲侄子呢,是你们大洋,那就该不一样了。真是的,连妈都这么想。妈就是偏疼儿子。这让杜鹃心里很不平衡,生妈的气,连自个儿亲闺女都不相信了。

跟娘家闹的别扭,不敢跟公婆念叨。怕他们多想,怕他们对哥有看法。就是哥不来,她也会编个瞎话给他们听的。还有小叔子们,更不能让他们知道了,那样的话,他们该笑话了。何新华说她,死要面子,活受罪。可她偏要这个面子。

小叔子们来齐了,坐在屋里和哥聊大天儿。婆婆拐拉拐拉地挪出来,见她择菜呢,就问,在哪院做饭呢?她说,这儿做,这儿吃。您歇着吧,不用您插手。

婆婆拿个小板凳,坐下来,给她剥蒜、剥葱。

唉,他大舅也见老了。

可不,五十五了。

你打电话把何新华叫回来,家来亲戚了,上班还?公公一挑门帘,出来冲她说。

不用叫了,一会儿就回来。哥在里屋说,我碰见了,说话着还。

看来还是哥大度,心疼她,自个儿委屈也不让她委屈。还是自个儿小心眼。杜鹃心里这么一想,眼珠子就潮了。

何新华回来时,还捎带了两瓶红酒,说,他大舅血脂高,喝红酒管事儿。

哥就爽朗地笑着。

哥在这个家里,永远都是门前贵客。

吃饭时,男人们先喝酒吃菜。他们聊牛,聊买卖,聊着乡里谁谁谁又被逮起来了。话题就自然转到孩子们身上,一个小叔子问,小二干啥呢?搞媳妇了?杜鹃的心就怦怦地跳了,不再支棱着耳朵听,忙不迭地进屋来,给添菜,让酒,想把话岔过去。哥就撂下了筷子,不急不缓地说,没干啥呢,不刚才新华去我那儿说,出了正月让他去学学电气焊,考个本子,先学学手艺,完了,再说。何新华闷头闷脑来一句,我们那儿电气焊缺人。杜鹃的心就忽然平静了,就明白了事情的大概。这个倔驴,什么去上班?原来是跑那头赔礼道歉去了,真是的。在家劝他,不听,还说他没错。早就好好把事情说开,不就都没事了。哥也不是糊涂人,还偏偏挤对你呀?

其实何新华也一直在心里装着小二的事,问过人事科的,说大学生进来都要考试呢。进人的事,得要厂长签字批准,问他有啥技能?他说,不会啥。那就走不了后门儿。还找技术科长聊过,技术科长说,会电气焊不?有本,我这里就要。会数控机床,更没得说了。又去请副厂长喝酒,人家也说缺电气焊的人才。几天来思前想后,怎么着,孩子也得先学学。也怪自个儿拙嘴笨舌,惹得一家人都不高兴。每年该来的人,今年因为他,就不来了,全家还都指望着呢,杜鹃,自个儿的媳妇,好走形式的人,不过,也是为了这一大家子人和和美美的嘛。他就找了个借口,说是给他大舅送铁件来了,这么着进门儿,就不尴尬。其实,他还没进大门,就听见他大舅喊,那谁,小二,你二姑夫来了,赶紧的,接来。还说啥呀,这就是亲戚。他大舅也是活心眼的人,说小二相了一对象,我们还没打听呢,你二嫂子说,去找他二姑商量商量去,给把把关。就是一句话,就这么简单,事儿就过去了。

话题又转到老四,四个妯娌姐妹,独独就缺了老四家的,再瞧老四蔫头耷脑的模样,不用问也知道心里有事。提这话的,不是哥,哥不知道原委,是公公。公公喝完两杯酒,就不喝了,点上烟,说,老四啊,瞧瞧他大舅,人家不想别的,想咋挣钱,咋过好日子。其实这话,平常也说,可是没人的时候,老四才不听呢,一甩胳膊,走人。只有人多时,他才给面子。要不说,借着哥来,借着一桌子席面,有些话才好说呢。哥说,嗨,老四脑瓜子多灵,干啥啥行,他最小,还不是您给惯的嘛。杜鹃就借着机会说,那啥,他四叔啊,下午去接他四婶子去,然后呢,从明儿开始,咱们就去串亲戚,我领着你们,先去她二婶子娘家,再去三婶子娘家,最后四婶子娘家,通通走一遍,也不吃饭,就是瞧瞧老人儿,我定了啊,从今年开始,年年都这样儿啊。有不同意的吗?谁不同意不管饭吃。公婆就都说,咋没想到呢,他大舅来瞧我们,那你们也该代表我们瞧瞧亲家们啊。那几家子人,尤其妯娌们,都觉得面上添了光彩,都不得不心里佩服这个大嫂子,这个当得了大家的人。就一致同意,四个娘家都走动过来。

酒,喝得都高兴,当然最高兴的还是公婆。何新华叫,盛饭。哥说,不着急,先等等。就叫杜鹃。

杜鹃笑眯眯进来,她知道哥要说啥,这就叫尾声,哥来了,就得有话嘱咐,就得总结,就得点评她。这个时候,也是她最得意的时候。

她结婚,送亲的人就是哥和嫂子,那一天在新亲桌上,哥就是这么交代的。哥说,我妹子,手不巧,心眼实,有干不好的,有想不到的,有做不对的,您二老该说说,往后,她就让您操心了,就当多了一个闺女。

那次就是开场白。每一年,哥来这里,坐在饭桌子上,都是这番话,杜鹃傻着呢,作为长嫂,有做不到的地方,你们这些弟弟妹妹就全都包涵着点儿。当然也有话里有话的时候,前年老三盖房,跟何新华借钱,说借两万,可家里拢共八千,还得留些给大洋交学费,就借给他五千。老三就不乐意了,以为是杜鹃舍不得。秋后浇地,两家的地挨着,就成心迈过他们的,只浇自家的那块儿。杜鹃就找老三去了,说浇地你咋不言声呢,哪年不是我一就势把你们的也浇了?老三也不辩解,装没听见,还是该干啥干啥。多气人。杜鹃说,我们不是有钱不借给你,你算算,就知道了,拢共是存了两万,可是他大姨借走五千,拉砖用;他大舅盖牛场,拿走七千,你说我们剩多少?还得给大洋留些。老三始终闷头不言语,不过杜鹃知道他在听。这不,去年正月,当着哥的面,老三说,我不懂事,嫂子你别计较我啊。多好,都没事了。

一年到头,需要这顿饭。

杜鹃佩服哥的口才,能说会道的,比她强多了。人呢,需要有台阶下,老四这不就把忘给的钱,给了婆婆。

饭刚要吃完,就见老四媳妇乐呵呵进门了,说,大哥来了?您过年挺好的?

哟,真是的。心里正惦记着的人就来了,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而且瞧老四媳妇脸色,喜喜庆庆的,挺好。杜鹃紧着让老四媳妇坐着歇歇,吃饭了没?老四媳妇说,我知道家里有好饭,还空着肚子呢。

对对对。一屋子人全都笑了,就老四还沉着脸。

这时,大洋带着几个弟弟妹妹也进了屋。吃饭时,一直没瞅见几个孩子,以为他们在北头家里看电视呢,还是老四媳妇说,是大洋带着这几个接我去的。说完,白瞪了一眼老四,就眼泪汪汪的了。

这是杜鹃没想到的。

大洋,懂事了,长大了。

最后一致同意,老两口轮班住儿子家,一家住一年。先从老大开始。

来来来,碰杯。

何新华一高兴就喝多了,就知道傻笑,孩子样的笑。

他开始咬孩子们的胳膊玩儿,咬大苹果,咬大手表,一个个地追着咬。孩子们哦啊尖叫着,老的少的疯滚在一处。那个喊,大妈,那个喊,妈,那个喊,奶奶。管管不?

就在杜鹃过去拉孩子时,何新华就咔嚓朝她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

亲嘴了,我大伯亲我大妈喽——

是亲吻,懂吗?那叫,吻。

杜鹃胡噜着脸,说,这天儿真热。

大洋看见妈妈的脸红扑扑的,一屋子人的脸都是红扑扑的,好看得跟上了颜色一样。

原刊责编 颜德良 本刊责编 鲁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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