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娘娘,可梳妆好了?”长苓宫外,皇帝身边的太监问道。
内里,帝后杜婉冰把玩着手中木簪,呆呆地有些出神,这是当年沉言在她下山之时送她的,而在她成为帝后后,已经很久没有戴过这只簪子了。她把它和皇帝赏赐的首饰放在了一起,却没有给它和其他首饰一样的待遇。
“哪有那么多的念想呢?”她笑笑,又把那只粗糙的木簪放了回去,将自己最为华贵的首饰都拿了出来,她知道自己是去赴死,但那也得以最华贵的姿态死在世人面前。或许过了十年百年就会有诗人来缅怀她,她相信他们会用大量的笔墨来描写自己的妆容与死相。
杜婉冰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皇帝到底势力薄弱了些,自己之前做事也的确太过于激进,导致自己成为了那些老贵族的众矢之的。就算是皇帝有心救自己,他所拥有的势力到底难以与所有的贵族分庭抗礼,虽说之前覆灭夏国对外号称是奉天之名,但也只有他们知道,在攻占国都是夏帝的誓死抵抗给他们造成了多大的损失。但杜婉冰有自信,若是在给她一些时日,她必然能将所有的权力集中到皇帝手上,但显然她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她知道那些人也不会给她那么多的时间,他们联合施压必定要她死。
那就去死咯,杜婉冰笑了笑,好歹自己也活了二十多年,也做出来了一番成绩,虽说到底会有一些失望,但是比起其他普通人,似乎值得多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杜婉冰着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走了出来,在外面等待的太监侍卫都不敢直视她,微微低下头行上一礼。
“走吧。”她却是没有说什么平身的话,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便兀自向前走去,连自己房中的侍女被那些人拦住她也不在意。
按照诸位大臣的流程,她在被处死之前还要去见一见皇帝,那些太监侍卫也不担心她会逃,一是她逃也逃不了,给位王公大臣早已经派人守住了各个城门,而且一旦杜婉冰选择逃,他们就有权利直接击杀掉她。
事实证明,杜婉冰对这一切是很了解的,她全身虽仍旧散发着帝后的傲气,但她到底是接受了自己马上会死的命运。
“臣妾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仍旧是那般拜了下去,但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去不像她表现的那样冷静,连一句完整流畅的平身都说不出口。
“臣等恭请帝后赴死!”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瞬间整个金銮殿上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声音:
“臣等恭请帝后赴死!”
杜婉冰笑了,拂袖转身:
“天之降人性命,何惧赴死之有?何须请,我便行就是!”
转身向着皇帝再行一礼,一笑:“臣妾先行一程,惟愿君王安康!”
和那些护卫行刑的禁卫一同出殿时,杜婉冰才觉得这里的一切似乎都那么陌生且不真实,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认真看过这皇宫里的一切。
“都说是人之将死,其念甚多,果不其然。”杜婉冰自嘲的笑笑,一边又坐上了早已备好了的车,非是囚车模样,若是加上华盖,她不像是去刑场倒像是去巡游。到底是一国之后,便是这般奔赴刑场也不会是寻常犯人模样。
刑场离皇宫到底有一段距离,杜婉冰不想在多想什么,干脆闭起了眼,只是民众的议论声到底是聒噪,若非如此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睡着。
“有刺客!”
杜婉冰忽然听得一声嘶吼,然后她就听到了一阵刀兵相接的声音,然后就是一阵骚乱。杜婉冰惊讶的睁开了眼,她是清楚的记得自己当时与皇帝商议的是不要用刺客或是什么去劫刑场,因为基本是不可能的,皇帝虽说是不情不愿的,但是最后到底是同意了。
那这是什么?一时间杜婉冰也懵了。
她睁开眼好奇的想看看到底是谁受自己影响这样大,竟然不惜与几乎是全朝廷高层为敌也要来救自己。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着玄金华服的少年,那一身衣服不像是普通人家穿得起的,但他却手持着一柄与他身上衣服完全不符的普通铁剑,与那些装备精良的禁卫军打得不可开交。杜婉冰觉得这个人有几分熟悉,一时却也想不起他到底是谁。杜婉冰就坐在车上一动不动的看着这一切,倒不是说她不想逃,现在那边虽然战成一片,但自己这边还是有着人守着的,更何况若是那少年败了,自己一逃,或许连之后的赴死都不体面吧。
英雄救美的那一套只有在戏本子里才是真的。杜婉冰笑了笑,她早已经过了看那些东西的年纪了,见得多了世态炎凉,到底是知道那一套不是真的,若非是自己周围到底有这么多的民众围着,她都想伸个懒腰了。
或许现在能好好睡一觉了?她想。
直到那少年最后抓住了她的手,她才猛地惊醒,然后疑惑的看向他的脸。
“沉言?”她试探性的问了问,那一张脸说实话她不怎么熟悉,除了那一只永远不会露出来的左眼。见他点了点头,杜婉冰才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只是他现在更加疑惑了,她心中充斥着太多的问题,谁让他来的,是不是自家父亲,他什么时候开始修炼的,谁教的他,这一系列问题深深的困扰着她。
沉言拉了拉她的手,却发现她没有一点想动的意思,也不由得疑惑的看向她,但杜婉冰就那样坐在那儿,不为所动。
“你走吧,不用管我。”她说,笑着说。
“为了你所谓的权和体面吗?”他问。
杜婉冰吃了一惊,这是她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听沉言说这么多字,虽然声音到底沙哑难听,她一时间居然忘了回答他的问题。
那些禁卫军们见那个刚刚神武的小子现在像是呆住了似的,便意识到他们的机会来了,禁卫军纷纷退后,当然不是因为害怕,只是他们要出动的东西威力太大了,为了防止误伤他们自然要后撤。
“这些混蛋可还真是考虑周全,弑神箭这种东西居然都准备好了,好好好。”坐在皇宫观天台上的皇帝可以完美的看到这一切,他咬牙切齿的说了三个好,双手都握成了拳,在坐的椅子的扶手上猛击三下。他知道他们是故意的,他们知道这个地方的视野,目的就是要让自己看到这一切,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侍立在一边的太监低着头哪敢说话,想劝又不敢劝,只能在一边站着听皇帝骂人,一边听着一边冷汗直冒。
沉言的确站了很久,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直至他感觉到了身后的危险,但是他转身的那一刻似乎已经晚了,一只箭头凝着白光的长箭向着他射来。
“小心!”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然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着他奔来,然后抱住了他,他还未来得及感受怀中人的温暖,那束长箭就已经奔袭而至,白光包裹吞噬了她,只剩下一些布料散成絮状在空气中飞舞。
沉言呆呆地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并起,捻起一丝碎布。那是一缕白色的布,摸着很柔软很舒服的样子。
她死了?沉言忽然瘫坐在地,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时候跟来的?为什么要给自己挡那一箭?她与自己相识不过数月,为什么要为自己搭上性命?
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沉言不知道,他很烦厌这种感觉,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他觉得脑子仿佛要炸掉了一般。
她叫什么呢?沉言决定从一开始想起,似乎姓李来着?他在慢慢回忆,终于是想起了她的名字,叫做李若明。
“若明若明,夜中微光吗?”沉言喃喃低语,他慢慢的站了起来,又闭上了眼,他开始回忆有关那个女孩的一切,而那一边,禁卫军因为错杀了人而不知所措,暂时没有再做出什么有攻击性的举动。
“喂,小心,你一个人在晚上拿着火把想要穿过这片森林很危险的。”彼时,他刚下山,到达明国与魏国的交界处,那里有着一片森林,因为难以管理,就没有设防,沉言想着从这里走的话就会免去不少麻烦,于是就一个人进了森林。但是他到底缺少经验,遇到了不少麻烦,而就在那一次他被狼群包围的时候,被路过的李若明救了下来。
“你要去哪?”她问。沉言没有说话,只是拿出了地图指了指国都的位置。她心中了然却顺理成章的认为他是个哑巴,本来就看这人瘦瘦弱弱的,更是个残疾人,李若明一下子就关心起他来了,并且决定护送他去国都。
沉言有时候决定李若明跟以前的杜婉冰很像,都爱管闲事,都喜欢叽叽喳喳的,但是他还是不想说话,只是听着。听她讲关于自己的身世,无论是自幼父母双亡,然后教授自己武艺的舅舅在某次上山打猎的时候被老虎吃了,然后她自己被舅妈骂作扫把星赶出家门,她总是笑呵呵的在说,仿佛那一切不是她自己的经历而是在话本子上看到的故事一样,轻描淡写,似乎不值一提。
“累吗?”沉言突然问。
“原来你会说话啊?”李若明听得沉言突然开口也是吓了一跳,旋即又笑了,随手捡了两块石子向向着一边的小溪砸去,“最开始的时候也会啊,会抱怨大家都是人凭什么自己要承受这么多?后来过着过着就觉得无所谓咯,就像我的名字嘛,走到后面就会好起来的。”
沉言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女孩很坚强,不过也仅此而已。他们就这样向着帝都走,一路上沉言还是没什么话,都是女孩在说着。
他想着反正都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他自己一个人倒是无所谓,但是她一个人久了难免孤单,就这样一路到了帝都。在那客栈里,他听说了杜婉冰即将被处死的消息,便打定主意要救她,不说别的,但好歹陪伴了这些多年。沉言觉得自己需要一点像样的衣服,好歹也是思允派的弟子,这般穷酸到底惹人笑话,他却是没有考虑到他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既然想到做衣服了,他又看了看身边的李若明,想着对面不管怎么说也陪了自己许久,现在既然要分开了,那也一定要给人家一点补偿之类的。沉言想起自己家师姐的衣服听说很贵又好看,于是就决定在送她一套表心意。
但是沉言不知道师姐给李若明做的衣服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甚至于在他拿到自己的衣服时他也才知道自己的衣服长啥样。他对自己师姐是完全信任,而在那之后,他离开了师姐的店面,也离开了李若明。
他的确不知道她会跟来,他觉得自己与她的缘分已经算是尽了,他们之间算是扯平没有什么瓜葛了。可她跟来了,然后给他挡了一箭,然后死了,连尸体也没有。就像是飘在天上的飞絮一样,只一会儿就会无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世上一样。
“不用太花哨的,素一点就行了。”他仿佛记得她这样说过,或许在染上鲜血的那一刻会很绚烂吧,他想着,然后笑了,然后有泪从他的眼睛里面滑出来,跌落在地上,留下一片小小的水渍。
沉言终于站了起来,还有一些摇摇晃晃的,他看向周围的禁卫军们,看着他们虎视眈眈的身形,脸上的笑容更甚,泪却是更多了。他终于是抑制不住,开始撕心裂肺的嚎叫起来,那一缕一直遮住他左眼的头发也终于是露了出来,藏在下面的不是什么被刺瞎的眼睛,而是如同琉璃一般多彩的眼。
这一刻,天地为之震颤,风云开始色变,天地万物似乎都在向他俯首称臣,欢呼雀跃着他的归来,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除了震惊之外再没有其他的情绪,黑色,红色,金色,银色,紫色的雷电包裹住他的身躯,渐渐融合贴紧他的身躯成为了他的盔甲与羽翼,他不再笑,也不再哭,他向前走出一步,右手抬起,微微一握,那所有的禁卫军在那一瞬间都感觉自己完全动不了了,连思考的速度都下降了千倍百倍。沉言右手食指弹出,向下微指,瞬间雷狱降世,五色雷龙肆虐,所过之处皆成齑粉。
他仿佛天神降世,带来光和电,同样带来杀戮与死亡。
“我,天命所归,凡与我为敌着,皆归于尘土!!!”不知道什么时候,杜婉冰站了起来,借用沉言所引的天威来为自己造势。沉言回头看了她一眼,无论是从哪一只眼睛看她,他都觉得好陌生,不像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
他知道,她得了权到底是失了天真,可她终归是不在乎。
“他们总说一个人的眼睛,明亮得好似夜空中闪耀的星星,却没有人会想到,那些高高挂在天上闪闪发亮的星星,却只是生存在黑暗和寒冷的宇宙里。”站在远处的师姐看着那边的一切,感叹道。
神迹之所以称之为神迹,就是因为它的不真实性,而在那时,很多人可能想到了这是一位强大的修士,但是正因为他太强大以至于没有人敢掠其锋芒,只好顺理成章的将之推为神使护佑,便失了杀杜婉冰的机会,帝后还是帝后。
数日之后,帝都外面向阳的山坡上多了一座坟,旁人想要上去一探究竟却永远走不到那里去,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过了,据说是神使安葬自己心爱的人所设之墓,旁人若是想要窥探必定招致祸患。
沉言脱下了那一件玄金华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不起眼的灰袍,他仍旧是遮着左眼,却不再佝偻着身子,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只是曾经听说过李若明想去沧州,他也没去过,现在正好也有时间。
“现在该我陪你去走一程了。”他摸着之前李若明存在师姐那里的玉佩,上面还系着几缕不相称的布条。
“吩咐下去,以后帝后的衣裳就由天字号的去做,再不用给我禀报。”师姐懒懒地吩咐下去,顺便拒绝了杜婉冰的赴宴邀请,随手将那封烫金文字的请柬撕得粉碎,“同一天失去一位师弟一位师妹,可得好好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