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烟花扰乱繁华境,似水流长。
薛宁烦闷地凝视着窗外,柳枝飞扬,薛家的园子在春季里更是洋溢美丽。隔着窗口望着楼下,几只小轿车并排列着,薛宁看着方度失望而去的影子,内心无不是惭愧在纠着心,数不清是多少次了,方度来薛家提亲,总是不厌其烦地上门,只为了获得她的应承。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言相合,便可嫁娶。薛家人毕竟是受过外国教育的人家,薛家主人薛沧落便也由得女儿了,只要是女儿喜欢的,女儿自己要嫁的,只要那人品行端正,长相不俗,不管那人身世如何,他都支持薛宁。
薛沧落不知道,薛宁的心底藏着一个人,十八年来相依为命,薛宁还是对父亲保留了这个难以启齿的秘密。这是一个甜美而疯狂的秘密,一向文静内敛的薛家大小姐爱上的人是一个秘密中的秘密,也只有她自己才能怀揣着这样的秘密与夜晚相拥而眠。
一丝一缕,浅浅情思,绕断愁肠。
薛宁从来都不知道,等待会是这样一件折磨人的事情。早上薛沧落告诉她,林天晰和他的女儿林剪儿下午就到家里了,为此,薛宁做了很多的工作。林天晰是薛宁的义父,在薛宁母亲临盆的时候,是林天晰和妻子陪着薛沧落在房外急急等待的,母亲难产,林天晰和他的妻子心疼她,当时便认下她做干女儿。
薛沧落和林天晰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两人相差三岁,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在兵荒马乱之时,彼此照顾着,二十年前兄弟两下了次南洋后开始了家族的资本工业。两家交情深厚,来往亲密。十年前林天晰的妻子病重去世,留下了林天晰和比薛宁小两岁的女儿林剪儿。
古老的钟台响彻了一个闷音,薛宁万分急迫地盯向门外,正坐在一边看报纸的薛沧落忍不住笑她:“还早着呢,你义父和妹妹不会那么早,他们可能要吃完午饭才会来。”
隐隐有些失落感在荡漾,薛宁有些心神不定:“爸爸,义父他们不来一起吃午餐吗?”薛宁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小小的,仿佛在害怕一个不小心漾动了如镜湖面的宁静。
薛沧落也没去细究她话里的意思,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你义父他忙,再说,一个星期来家里过几天,可得浪费他多少时间,剪儿那孩子还要练习芭蕾,知道你和他们感情深,但也不能天天要他们在身边陪你。”
薛宁点点头,柔和地合上眼帘,玫瑰花纹的浅青色旗袍突然变得异常,她只能在心里乞求着拥抱着的时针分针能够再走快些,她很是期待着与他们的见面,毕竟是自小到大的无数个期盼。
“先去弹会琴,等天晰来了,你还可以向你义父指教。”薛沧落慈爱地劝着爱女,一直都是知道女儿是多么感性与性情柔和。
烟雨中的上海,迷乱的烟火。动荡不安的世间,北伐的枪声次数越发地繁乱。
薛宁芊芊十指在黑白相间中飞舞着,巴赫的《平均律》乐调宛若纯洁的云雾,飞舞在她和林剪儿的周围。林剪儿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说着外头的动乱。林剪儿和薛宁是同一女子学院的女学生,她们虽然年龄相差不多,但是薛宁却比她先毕业了,薛宁就像是个晶莹剔透的人儿,自她毕业后便一直执着地弹着钢琴。
林剪儿和薛宁不一样,同样是执着的女子,林剪儿没有薛宁那般安静和乖巧,相反的,她性格开朗外向,身上有着某种令人钦佩的叛逆,对当今的世事有着极大的抱负,有着自己的见解。只有薛宁一个人知道,十六岁的林剪儿是新民主主义的推崇者,她知道,剪儿是革命党的人。薛沧落是给袁世凯做事的人,薛宁也疼爱这个妹妹,所以她选择保密,也因为林剪儿信得过她。
琴音跌宕起伏,钢琴的音子本来该是水晶碰触一样悦耳清脆的,可是薛宁指下的琴键却是显得十分地悲壮。在林剪儿离开之后,她的心事更加沉重。
“有心事?”林天晰不知何时在她身旁。薛宁指下的黑白琴键突然像着了魔似的胡乱碰撞,她略微惭愧地望向林天晰,眼里闪烁着焦急,她害怕下一刻会听到他的指责。低垂着脑袋,长长的睫毛盖住了水灵的眼眸,秀丽的长发掩盖着她美丽的脸庞。
摇了摇头,林天晰上前,指尖碰触着琴键:“有心事就说出来吧,硬是这样压在心底,会难受的。”他的手指和薛宁的不一样,同样是弹钢琴的手,她的的手指苍白无力,而他的手指却魔力十足,薛宁也不知道为何,为何从他手下传出来的琴音是那么动听,似乎能融入骨髓里,连同血与肉都忍不住要随着音乐的节奏跳起舞来。
薛宁忍不住将视线移到林天晰的脸庞上,那是一张十分完美的脸庞,深邃如塘的眼眸,剑一般凌冽的鼻翼,尽管他将近四十岁,可是他俊美的脸庞却还没有疏散他的魅力。
林天晰转过头,刚好碰上她的视线,他见到的是她微微痴迷而又难以猜测清楚的眼眸,还有微微泛红的脸颊:“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薛宁收回视线,那一刻的注视,她多希望时间就此停住。
“不舒服的话跟义父说,或者是跟你爸爸说。”
薛宁的心突然就黯淡了下来,像被风熄灭的亮在黑夜里的烛火。自她懂事之后,她很少再叫他义父了,只有她自己清楚,他在她心底是一个怎样的地位,她也知道自己要逾越这条复杂的线太过艰难,可是他是除却父亲以外她最为关注的人。自私的想法暗暗生起,她不要再叫他义父了,他不是她的义父。
月影璃深,凄清寒舞独自怜,一眼一叹,今夕何夕。
正在翻阅着文件的薛沧落完全没有发现门框边有个小小的脑袋正在四处张望着,林剪儿皎洁一笑,偷偷地走进门:“薛大爷,你看什么,这么入迷呢?”
薛沧落被突如而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急忙地合上文件,他有些无奈地抬眼看着穿着一身学生装的林剪儿,扎着两条麻花辫子,上身的浅蓝色淡雅旗袍,下身是一件深灰色的及膝盖的裙子,还有白色的长袜。“你这丫头,不和你宁宁姐姐玩,跑到我这边做什么?”薛沧落话里并没有指责之意:“还有,说了多少次,要喊我薛伯父。”
林剪儿不满地翘起唇角:“才不要。”她底气十足:“我才不要把你喊得那么老呢!”话里有意,听者无心,薛沧落也只当她小孩子不懂事罢了,对于林剪儿,他待她就像和薛宁一样。同样是宠爱和迁就,只是林剪儿和薛宁的心性差的过多。
“你爸爸呢?”
“大概在教姐姐钢琴吧!怎么,有我在这里陪着你还不行吗?”林剪儿双眼皮的大眼睛就像是能照亮的夜明珠,眨着调皮,又眨着无辜:“薛大爷还真是贪心。”
薛沧落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说眼前的这个孩子一样的女子了,他十分惊讶于她的独立和不同于常人的见解,她就像是一个在浑浊万物境界中走出来的除尘灵品,像一朵出于淤泥的莲花,也像一颗在泥泞海边出来的珍珠。于薛沧落而言,那是一种危险,她的这种性格和想法,恰恰是革命党所需要的人才。
意识到薛沧落疑惑万千的视线,林剪儿心里涌起一股热潮,瞬间涨红了脸:“干嘛?”薛沧落看到她的迫窘,顿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过分,那样一个清纯干净的孩子,他怎么可以把她和造反的革命党想到一块呢?
“还没回答我呢,你那种眼神是什么意思啊薛大爷?”林剪儿喋喋不休。
薛沧落垂头轻笑,不自然地回应她:“看你长大了,该嫁人了。”
“什么?”林剪儿美目扬起,愤怒顿时就胀满了她的眼眶,随着热气的膨胀,她的眼角凝结了一朵花,狠狠地将即将掉下来的液体给咽回去,她故作镇定地说:“才不嫁,现在世道纷乱,国家还未安定,我怎能嫁的安心,你别想了。”撂下气话,她甩门离去,声音响的刺耳。
突如其来的此景,薛沧落有些莫名其妙了,孩子毕竟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