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窄窄的肩膀,细长的脖子,身段不高,穿的浅海蓝衬衫,可见是最小号了,风吹起时,在他身上都鼓鼓囊囊的,像套了只塑料袋在身上。
许若见两手互拍几下,又扭头看自己的背后,准确地拍打了裤子上的灰斑,无视眼前的人。那人不死心,倒是上前一步,又问:“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许若见,我是耿浩宇啊!”
许若见才回头,扑哧一声笑,说:“耿猴,你化成灰了我都认得你。怎么还这么瘦?”
听完这句话,耿浩宇那皱巴巴的脸才被抚平,豁地咧嘴笑道:“嘿,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我才听说你回来了,不想在这里差点把人撞飞了!”
许若见咯咯笑,却被肚子的抗议打断。
“你没吃饭吗?走走走,小弟带大王吃顿饭,如何?”耿浩宇拉开车门,许若见大大方方坐了进去。
许若见左右探眼,这辆车真被主人打扫的一丝不苟的干净,遂又问起:“最近几年在干嘛?”
“还能干嘛,除了摄影,别的我也不会。我爸给我开了个工作室,偶尔拍一些朋友三四的婚纱照,大部分时间在外面采风。我爸拗不过我,没让我继续读那破书了。”
许若见轻佻地抬眉,缓慢地上下点头,耿浩宇从镜子里看见了,又解释说:“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贬低读书人,我只是脑子笨,干不了那事儿。”
“干不了什么事?”许若见虚着眼睛,嘴角上挑。
耿浩宇看了一眼,说:“嗨,你这欺负我可不行啊。”说完,方向盘打了个弯,映入许若见眼帘的是一家大型农家乐“黄记冷吃兔”。
“到了,下车吧,大王。”耿浩宇对许若见是随意惯了,转身去跟老板点菜了,许若见转眼不见人影,不知到底去哪儿,只好站在原地等他。
耿浩宇在一间不是饭厅的房间门口对她招手,她走进屋内,耿浩宇说:“你别看了,咱们在里屋吃,这是我二姨的馆子,门口招牌上那‘黄’,就是她。”
许若见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这时,耿浩宇的二姨端着一锅红红绿绿的冷吃兔走过来说:“妹儿,来,饭好了,过来吃饭。”
许若见和耿浩宇跟着二姨穿过一条铁长廊,上面爬满了三角梅,花期已过,只剩下枝叶热闹着。他们在一个麻将桌旁边坐下了。二姨递来了一双筷子,有些异样地端详,让许若见不得不推了推耿浩宇,说:“二姨好,耿浩宇,快给介绍一下啊。”
耿浩宇吐出嘴里嘬的骨头,哎呀一声,说:“我都跟她说过了,你不是我女朋友,她不信,别理她,好好吃。”又夹了一块兔丁到许若见碗里。
二姨面色尴尬,用力打了一下耿浩宇的肩膀,对许若见说:“小许,别听这混小子的胡言乱语,你好好吃。”二姨说着离开两步,又不甘心地回头看,转头往外走两步,又回头,就跟那许若见是磁铁一样,要把她的全部注意力吸走。
待二姨离开地瓷实了,许若见才低声靠近,问:“这就是你小时候说,把你当儿子养大的二姨?”
“对。”耿浩宇点头,脑子里却翻涌起曾经的往事。
那时,他们还是小小少年,在七中念着书。他身材矮小,在男生中经常被嘲笑,好不容易到了高中,终于发育了,长高了些,却因为一次莽撞的告白,将自己卷入无尽的折磨中。他喜欢的男生不仅当场撕掉了他的告白信,之后还无时无刻借机羞辱他。父亲长年在外谈生意,母亲过世得早,他没有可以倾诉、寻求帮助的对象。那时的他,打算在植物园去了结痛苦,却看见了一个人在路灯下背书的许若见,伴着许若见背书的声音,他竟然在植物园睡着了,忘记自己来这里的初衷。
后来一次,许若见看见了那群男生对他的责难,她像是一个匪气十足的山大王,将他护在身后,对那群男生说:“Dao疤姐今天把话撂这儿……”她撸起了袖子,展示她那道可怕的伤痕,继续说:“你们再敢欺负他,小心我拿DaoKan你们,反正老子是不怕被Kan的。”
耿浩宇当时还没许若见高,躲在她的背影里,他觉得自己的伤口也在慢慢痊愈,黏合成为保护自己的那道“疤”。
“愣着干什么,快给本王夹一下那个烧白肉!”许若见用吃饱了的劲儿差点把耿浩宇推下椅子,见他才回过神,抱怨道:“啧啧,灵魂出窍了!”自己起身夹了起来,顺便分了一片给耿浩宇,“多吃点,耿猴,多长点肉。”
耿浩宇眼眶发热,低头躲过许若见的眼神,使劲儿往嘴里送饭,希望眼泪也能赶紧咽进肚子里,不然许若见又得笑话他了。
吞下那片肥肥的五花肉,他笑了——许若见还是那个她,他也还是那个耿浩宇。他庆幸,他们都没变。
“笑啥?”许若见不知所以,“神经兮兮的。”又白了一眼耿浩宇。
吃完后,他们跟二姨道别,上车离开。窗外贪玩的树枝打到车上的玻璃窗,“格了噔,格了噔”,让许若见有些倦意,她将头靠在了玻璃窗上,打了个呵欠,对耿浩宇说:“耿猴,麻烦你把我送到人民北路的芙蓉宾馆。”
“你去酒店干什么?不回家吗?”耿浩宇看了一眼许若见,见她睡意朦胧,于是调高了空调温度,又继续盯着前方。
“我打算自己租房子住,我妈那房子离市区太远了。”许若见敷衍着说。
耿浩宇点头。把人送到了之后,他帮许若见把行李搬下了车。只道下次再见。许若见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视线中,才转身走回酒店里。这时,颜如玉打了电话来:“若见,你林阿姨说你已经回家了,这会儿怎么还没回来,跑哪儿去了?”
许若见沉了口气,说:“妈,我今天跟朋友玩去了,明天回来……哦,妈,我打算在市区租房子自己住,老住在郊区,不方便见朋友。”
颜如玉倒也没反对,她一向是开明的母亲,“朋友”两字真是蕴意极深,她笑着问:“是不是找对象了啊?”
许若见站在窗边,低头看着城市主干道上拼接在一起的车辆长龙,才说:“是该找对象了。”
“好,房子我给你安排,你明天回来,整理一下东西……也是,你长大了,也该独立了,我总不能保护你一辈子。”
挂完电话,许若见瘫倒在大床上,疲惫地睡过去了。
几天后,她把最后一个行李箱搬上车时,司机小王才对她说:“颜总今天有事儿,她让我转达您,房子找好了,让我送您过去。”说完递给她一张纸条,是新房子的住址。
“好的,麻烦你了,小王。”她坐进了奔驰商务车的中排,等车启动了,才打开那张纸,看了一眼。
王司机帮她把所有的行李搬上了楼,她道声谢之后,就让他回去了。
她摁了密码打开门,屋子弥漫一股时间停滞了的腐旧气味。房间十分不欢迎她,断断续续落下的尘灰吊子落了许若见满头满脸,眼前迷迷糊糊一片,有些不真实。她皱着眉头,推开窗户,风掀起了窗帘,吹醒了房间里的精灵,周围才终于有些生气。她将手肘撑在窗边,头探出了窗外,这房子是老城区唯一一座高层,俯瞰周围,大街小巷充满烟火气,老城区保留的那份亲切让她仿佛回到童年,许若见终于笑了。
许若见将屋里的DVD机搬弄出来,用湿毛巾擦干净,又从旁边翻弄出一叠光盘。她插上电源,摁了一个键,那黑东西就吐出“舌头”,她把光碟送进去之前,扯了一张卫生纸,使劲儿对着光碟哈气擦干净了。信息读取中,她又摁了“6”键。一开始,呲呲啦啦,DVD像一个闺中秀女,扭扭捏捏不大愿意出声,许若见恨不得一巴掌拍上去时,它倒是唱了出来。
“……
梦中人
一分钟抱紧
接十分钟的吻
陌生人
怎么走进内心
制造这次兴奋
……”
许若见听见这首曲子,想着倒真是应了景儿。几年前,一个人去电影院看的《重庆森林》,那时她期盼着做一个像阿菲那样的女孩。可光是期盼,就已经够得上几年的时光磨耗了——期盼是最令人心动的过程,期盼不用计较汇报,能够储存世界上所有完美的想象。
许若见还跟自己较真起来,她站在了镜子面前,左右晃动,拿起扫帚当麦克风,“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将头顺时针甩了一圈,意图却不在头,在于头发,“梦中人,啊啊啊,接十分钟的吻!”
她没唱歌的天赋,破锣嗓嘤嘤哑哑地吼叫,跟铁齿锯木头一般难以入耳,这是别人的视角。于她自身,可不这么认为,忘我是快乐的最高境界,她好不容易找到抵御做家务的枯燥的秘诀,自然是无法自拔。
许若见手里的消毒喷雾是与无形的观众互动最好的道具,她一会儿蹲下,喷喷墙角,一会儿站起,在客厅旋转跳跃,喷喷无辜的空气。偶尔停下,翘着兰花指,尖细了嗓子,故意边说话边扭着脖子说:“THK U,谢谢,谢谢我亲爱的粉丝们,冒雨来听我的演唱会,嘞几木几道……嗯,粤语咋说来着……”
“偶尔”在方言上碰了壁,许若见视若不见,继续她的演唱会。遇上调太高的歌曲,立即切换。终于轮到下一首她会的。
歌曲刚开始,门外咚咚咚的敲门声,将许若见拉到了门口,她不情愿地用空闲的手开了门,嘴里还跟上音乐唱起来:“谁说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结局就是……”
门只开了三分之一,还没看清敲门人阴沉的表情,就让许若见嘴里的歌词放满了两倍节拍,等看清了沈君既的脸时,她脱口而出的歌词与受惊吓的消毒喷雾也同时奔向了沈君既。
“……无止境地等。”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