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笮融率着一干胡骑绝尘而去,始终笑意盈盈的吕蒙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许久才用颤抖的双手支撑着戟杆艰难站起,低声咒骂道:“妈的,孙策你可坑死老子了!”吕蒙方才站稳了身躯,身后的丁奉便催马赶来,颇为不解的问道:“阿蒙,你一个人在嘀咕什么呢?”吕蒙自然不敢据实相告,只得含糊道:“我是说这破地不平,可摔死老子了!”
丁奉和吕蒙厮混久了,早已熟悉他的品行,当即笑道:“你不是吓得腿软就好!孙将军聚将议事,唤你快些回去!来,上马吧!”说着便一把将吕蒙拽上自己的战马,两人共乘一骑,便朝着那由牛车围成的临时营垒而去。远远看到陆议正领着一干子弟兵正在打扫战场,吕蒙连忙让丁奉停下,随即更跳下马来,快步上前,愤愤不平的拉着陆议的手说道:“议公子,此等粗鄙之事,岂能由你来动手。徐盛那厮呢?”
陆议虽知吕蒙是在卫护自己,但此时却也只能苦笑道:“徐兄正在为孙将军清洗伤口。何况……何况我也不过是亲来督工而已。”不想吕蒙却一个劲的摇头道:“打扫战场可非易事,议公子切莫掉以轻心!”说着便举起手中的长戟,对着地上那些胡骑的死尸一一戳去。丁奉于马上看着两人,不禁笑道:“阿蒙,我看再这样下去,你家议公子都快被你养成小媳妇了!”
陆议闻言不禁脸颊一红,吕蒙笨嘴拙舌,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急的抓耳挠腮,许久才冲着丁奉吼道:“丁奉,你不是说孙将军聚将议事吗?怎么还有空在这里嚼蛆?”丁奉看着两人哈哈一笑,这才扬鞭道:“是啊,所以……咱们还是快些进去吧!”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闻着随风飘来的阵阵麦饭香气,陆议倒是觉得有些饿了。吕蒙更是急不可耐的对丁奉言道:“孙将军既已下令埋锅造饭,我看不如咱们吃完再议吧?”丁奉瞪了他一眼道:“你小子怕是个饿死鬼投胎,咱们孙家几曾少了你这口吃的!待等孙校尉交代完大事,咱们再吃不迟!”说着便打马而去。
陆议和吕蒙两人相视苦笑,也只能跟着朝车阵的中央走去。行不多远,便将一顶临时搭起的军帐之中,已然褪下了甲胄的孙策正席地而坐,微闭双目,似在思考着什么。徐盛则跪在一旁,小心翼翼的为其擦拭着肩头的伤口。见丁奉领着陆、吕二人前来,徐盛连忙冲其摆了摆手,示意三人莫要近前。不想孙策却睁眼道:“阿奉,你且带阿议和阿蒙过来!”随即又对身边的徐盛言道:“阿盛,你去把权弟和翊弟唤来!”不知为何,陆议只觉此时的孙策有气无力,完全不复平时里的英武赳赳。
待等陆议与吕蒙在帐中坐下,徐盛竟拉着丁奉走到帐外低声叮嘱了两句,这才匆匆离去。不过片刻便已领着孙权和孙翊折返而来。见人已到齐,孙策这才开口道:“此番出征秣陵,得获全胜。实赖陆主薄居中调动,阿蒙隐忍埋伏,诸将拼死搏战,放得从那笮融老贼手中救出吾家二弟。孙策在此先行谢过了!”
陆议虽与孙策相处时间不长,却知其天性豁达、不喜客套。此刻如此多礼,不免令人生疑。但不等陆议参详个中的原由,孙策已然点手唤道:“权弟,你且过来!”迎着帐中诸将颇为不屑的目光,孙权连忙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兄长的面前重新跪倒,抱拳拱手道:“权弟在!”
孙策似有些吃力的抬起胳膊,轻轻握住孙权的手,低声道:“权弟,方才战场之上,你跑什么啊?”孙权虽早已料到兄长定会提及此事,但偏偏自己无从托辞,一时竟为之语塞。好在孙策并无责怪之意,反而柔声道:“权弟,其实你做的对。想我孙氏自先父以降,族中如愚兄般好勇斗狠、不避锋镝之辈,不可胜数。唯汝明大义、知进退。他日必成大器。”言罢,更对帐中诸将言道:“今日之后,汝等事权、便如事我。”陆议虽跟随着众人一同唱诺,但心中却早已揶揄道:“孙策汝自诩英武,想不到竟也会如此溺爱手足。”
安抚完孙权之后,孙策又将孙翊唤道近前,拉着他的手道:“翊弟,汝自幼骁悍,性情果烈。假以时日,将略定在愚兄之上。然《淮南子》有云:君人者不任能,而好自为之,则智日困而自负其责也。汝当思之、戒之。”陆议听孙策此言,心中更觉好笑,腹诽道:“孙策你自己每每冲杀在前,却教弟弟要任用贤能。实可谓‘言行不类,始终相悖’。”
陆议正自胡思乱想之际,吕蒙却突然探过头来,低声说道:“阿议,我怎么感觉这孙策想是在交代后世啊?”陆议起初还觉荒唐,但仔细一想却又发现吕蒙所言不无道理。可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孙策却突然身体一歪,竟晕厥了过去。幸好跪在其面前的孙权和孙翊眼明手快,双双将其扶住。徐盛更当即站起身来,将陆议和吕蒙引到了帐外。
吕蒙本就城府不深,当即便向徐盛问道:“孙将军这是什么?还有救吗?”徐盛愤懑的瞪了他一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黯然道:“将军方才回到营中,便觉身体不爽。继而更四体无力、五内如焚……”陆议虽早已感觉到了孙策的虚弱。但却没想到情况竟会如此严重,正自思虑之际,吕蒙已然追问道:“可曾请军医诊治?”徐盛苦笑道:“吾等轻车前来,营中哪来的名医啊?”
眼见吕蒙急得直跺脚,陆议心中亦不免焦灼,但他天性沉稳,此刻更隐隐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略一思虑,便对那徐盛言道:“既如此,不如先将孙将军送回鸠兹,再作计较。”不想徐盛却摇了摇头道:“此法我早已向孙将军提及,但将军说眼下公瑾正围攻牛渚,我等虽曰兵少,于此却可牵制笮融、薛礼两军。万不可轻动。何况……”徐盛说到此处竟突然哽咽起来。直到吕蒙连声追问,徐盛这才开口道:“孙将军说此去鸠兹,尚需三日,恐行至半路,已然不虞……”说道此处,向来刚强的徐盛竟已泣不成声。
就在陆议亦感束手无策之际,却听身后有人唤道:“徐盛,你哭什么?”三人循声望去,却见孙权正从帐中负手而出,眉宇之间却没有了方才的慌张和不安。竟俨然已是一副孙氏家督的模样。徐盛见其如此作派,虽甚是不忿,但念及方才孙策的吩咐,也只得收住悲声、拱身行礼道:“徐盛见过权少主!”
孙权摆了摆手,淡然言道:“徐盛,吾知汝忠心耿耿,乃吾兄之左膀右臂。然愈是此等危机关头,便愈当谨敏持重,岂可自乱阵脚。”徐盛见其一本正经的教训自己,更感怨愤。却还是毕恭毕敬的答道:“权公子教训的是!”
孙权微微点了点头,这才说道:“吾已遣丁奉星夜驰往鸠兹求救。这营中之事便暂且由翊弟与汝代掌之。”徐盛闻言一惊,当即反问道:“那权公子你……”不料他话音未落,孙权已呵斥道:“吾之所往,难道还要向汝言明不成!”言罢,更用力挥了挥袍袖,徐盛无奈也只能先行转身退下了。
见徐盛走远,孙权这才对站立一旁的陆议和吕蒙拱手道:“议公子,阿蒙兄,方才家兄言道今日吾兄弟得意逃出生天,两位出力实多。权在此谢过了!”陆议见其如此前倨后恭,知必有事相求,是以便抱拳道:“权公子客套了!不知留吾二人在此,有何差遣?”
孙权似未料到陆议如此机敏,当即哈哈大笑道:“议公子世家之后,果非凡品。那权便直说了吧!”孙权嘴上虽这么说,手却轻轻抬起,作了“请”的姿势。待将陆议和吕蒙引到百余步外,这才压低声音道:“方才在帐中听丁奉言说,两位虽身为客卿,然过江以来,屡立奇功。实乃吾孙家股肱之臣。眼下吾兄身中毒箭,命在旦夕。鸠兹道远,转运不便。权思虑再三,亦苦无良谋。”
吕蒙见他说了半天,也不过是无计可施。不由得讪笑道:“权公子,既如此,咱们不如吃完饭再从长计议吧!”孙权正欲引入正题,闻言自是一窘。好在陆议及时出面转圜道:“权公子,议虽不才,但若有何法,能救孙将军,某与吕兄亦当赴汤蹈火、不遗余力。”
孙权甚是欣慰的看了看陆议,连忙说道:“为今之计,唯有两位随我秣陵一行,方可死中求活……”他话尚未说完,一旁的吕蒙已然拊掌大笑道:“说了半天,原来是要带我等出降啊!那也要吃完饭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