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过天晴，云色正好。山涧思忆，坐忘含光。
雾起山头，疑从心生。往事如烟，已然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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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五十二年正月初九，持续了一个半月的暴风雪终于停了。风雪之后的空气格外爽朗清澈，没有淫雨霏霏的闷湿，转而带着草木的温润甘甜，沁人心脾。
“司天监那些故弄玄虚的官吏，说的话没一句是可信的。”
魏凛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想到了前日从胖老头口中听到的，关于司天监的官吏对于风雪世间的预测，忍不住嘟囔道：
“真不明白朝廷养着这群庸人干什么。”
他已在风雪中连续走了两日。原本昨日就能从南梁进入西商境内，然而由于风雪肆虐，边关宣布正月十五才开放。魏凛的轻功不算好，面对险峻的关隘城墙与漫天大雪，不敢冒险强行攀登，只能绕着山路进入西商国内。
好在于山中行了一日后，风雪逐渐小了下来。绕道从山路进入西商，虽说不再受关隘阻隔，但这一路上没有客栈歇脚，为了防止在风雪中冻毙，魏凛也只好一直往前走，以保持身体暖和。而今天色好转，正是休整的时机。
“若我当初学轻功的时候不偷懒，今天也不至于遭这份罪。”魏凛皱着眉头坐在山涧边，仔细地用手掌揉搓腿部的穴位，自言自语道：“可这也怪不得我，白秋姐教得轻功实在是不好掌握，算出一里范围内的所有落脚点？这也太难为人了。”
“不过也难怪，白秋姐可是三年前就定榜赐牌为人字一品的，势力毋庸置疑在我之上。可现在三年过去了，我远没达到她当年的水准，着实是有些丢人。”
魏凛也不管这荒山野岭没有人看见，羞愧地低下了头，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同在紫竹林长大的兄弟姐妹中，魏凛是年纪最小的，这十八年中也不少受到哥哥姐姐们的关爱。三年前，三姐魏白秋接受紫微阁的定榜赐牌后，去了北齐效力，兄弟姐妹四人也只剩下了魏凛。
他取下黑底红云大氅，铺开安置在山岩上，借着短暂的阳光烘烤这件珍贵的衣衫。连续两日的雪中行走，愣是将这用来防雨雪的大氅浸了个湿透。自己则直身坐在山涧边上，将经脉内封闭许久的真气释放在空气中，又借着周天循环之势回收入胸腔，达到迅速修复损伤，回复体力的目的。
此式名为“坐忘”，算是基本的调息之法，这方法虽然简单，可效果极好。当初在竹林中，这是奶奶手把手教他们的第一个招式。大姐、二哥、三姐掌握此式极快，唯独自己是最笨拙的一个，靠着三姐魏白秋偷偷指导，才勉强融会贯通。也正是因为魏白秋时常帮助魏凛，年龄又和他最相仿，故而二人是兄弟姐妹四人中最亲昵的一对。
坐忘一式，最讲究净除心魔，心无旁骛，若是心有杂念，必将恶向胆生，以致脉息不稳，真气消散，恢复体能的效果大打折扣。可魏凛偏偏是个内心不安分的主儿，此时此刻他并没有放空自己，而是在想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九年了，大姐魏婉春究竟去了哪里，究竟……是死是活？
九年前，大姐是四人中第一个接受紫微阁定榜赐牌，出林入世的。当初奶奶，也就是紫竹派掌门王夫人，曾极力反对，可二人密谈了一夜以后，奶奶竟然同意了。没人知道那晚她们二人说了什么，所有人都对那场秘密谈话讳莫如深。大姐的效力地是北齐，可她出林之后便杳无音讯，逢年过节也不见个来信。
江湖上各式各样的传闻都有，有说魏婉春被秘密关押，有说魏婉春已经死了，还有说魏婉春隐姓埋名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魏凛希望最后一种传闻是真的，可他也明白，这种看似浪漫美好的结局，恰恰是最不可能的。
大姐不是这种人。
魏婉春年长魏凛九岁，心气很高。九年前，她出林的动机便是“止纷争，休戈矛，庇天下，护平安。不成事，誓不回。”。这十八个字是魏婉春留下的最后一行亲笔信笺，魏凛在九年来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牢牢地记在脑中。
若大姐是那种安于隐姓埋名过小日子的，绝不会留下如此豪迈的言语一去不回。
魏凛虽然记住了信笺中的每一个字，却读不懂其中的意思。自从五十二年前紫微阁建立以来，天下四国的实力相互制衡掣肘，江湖中的高手都由紫微阁统一定榜赐牌，平均分给四国使用，维持势力的平衡。五十二年来，再也没有爆发过全面的大规模战争。
如今的世界，难道还不太平吗？……
从空气回流到胸腔的真气逐渐稀疏，周天之内的循环越来越弱。魏凛轻轻摇了摇头，他明白，思绪纷杂，坐忘之式已经无法维持。他有些疲倦地站起了身，拿出随身的葫芦接了些山泉，又将其置于右掌之上，用内力烘烤着葫芦。
白秋姐曾经告诉过他，身子骨弱的人不能喝冷水，他便养成了喝温水的习惯。只是白秋姐在竹林的时候，都是她替自己用内力温的水。
魏白秋真是个很温柔的姐姐。
魏凛用内力轻轻烤着葫芦，想起了三年前魏白秋接受紫微阁定榜赐牌，离开竹林的那一天。那天自己哭着追了白秋姐两里，没羞没躁地不让她走。白秋姐的效力国依旧是北齐，她像哄孩子般和自己保证，一定会找到大姐的下落，只要找到了大姐，就会回到竹林。
然而三年过去了，根据魏白秋从北齐寄回的书信可以知道，那里依旧没有魏婉春的下落。
如今，自己带着同样的目标，走上了和她们一样的路途。
魏凛打开葫芦盖子，吹了吹冒出的热气，微微喝了一口。暖意从口而入，荡漾在胸腔之中，连着两日在雪中行走积攒的寒气一扫而空。他又想念起茶的味道来，之前与野店的胖老头所言并非虚妄，溺爱自己的白秋姐常常寄回各地名茶供自己受用。说来倒好笑，因为这事儿，自己一度以为白秋姐在北齐做起了茶店的掌柜。
至于这用内力温水的手法，自然是白秋姐教的，但据白秋姐说说，是二哥先教会了她，她再教给魏凛的。
说起二哥，倒是个身上有无数谜团的人。
二哥叫魏瀛夏，是个平易温和，沉默少言的人。在竹林中念书、习武、干活的时候，往往是二哥做得最多，魏凛从来不记得自己有洒扫过竹园，许多活都是二哥默默地替大家做完。
魏凛觉得二哥是他们中间最神秘的一个。
他总见到二哥一个人站在紫竹林所在的珞珈山的山顶上，朝北眺望，这么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也不见休息。自己曾以为那是种新的修行方法，便也学着那样站几个时辰，可是除了腿软筋麻，也不见得有什么精进。
自从九年前大姐魏婉春失踪之后，二哥是第一个提出要出林寻找的。二哥实力很强，只可惜有些强过头了，并没有如他所愿被派遣到北齐探寻大姐，而是跨级进了位于金陵的紫微阁总阁做事，当时因为这事还闹出过不少风波。
之后二哥便同大姐一样，与竹林断了联系。
更让魏凛感到不安乃至恐惧的，是走出竹林前，奶奶对他郑重其事的警告。
“小凛，你此番接受了紫微阁的定榜赐牌，执意北上去北齐探寻婉春那丫头的行踪，我自知拦不住你。你对姐姐有心，这是好事。”
“可你千万别以为北上途中都是一马平川之路，山路艰险，盗贼横行，官府刁难，这些我都不担心，不过奶奶提醒你要格外小心两件事。”
“第一，盘踞于荆州的太极眼教势力与我紫竹派乃世仇，百年前我紫竹派的绝顶高手御风宿几乎将太极眼的势力剿灭干净。如今他们卷土重来，借靠南梁皇室发展壮大，我担心他们会向紫竹后人寻仇。”
“第二，也是我最担心的一点。你此番路上，一定要小心一个人，千万不要可他有任何的接触……你二哥魏瀛夏，我已将他逐出师门。你记着，从今往后遇见他，他不再是我紫竹派的人，不再是你二哥。你也别想着抓他回来，躲得远一些，越远越好……”
“还有，你到西商之后去一趟岩山慧眼寺，将此信交予那里的住持伽释大师，他将安排一个慧眼派的弟子与你一同上路。有她在，我倒能安心不少。”
魏凛见大氅烘烤地差不多了，便将葫芦中的温水喝尽，只是想起奶奶对于魏瀛夏的评价，以及脑海中浮现出二哥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时。
拿着葫芦的手微微颤抖。
“二哥……真的已经是敌人了吗？”
待他整理完包袱，确定奶奶交给他的信安好后，又看了看胖老头赠与他的西商山峦图。
“沿东再行两日，便是岩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