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地处幽静偏僻的山林里,周围茂盛枝叶的层层阻隔,并没有抵消太多来自烈日的挑衅。朝九晚五的鸣蝉绝不会偷懒罢工,倔强地向世界炫耀着自己的生命力,这份敬业和执着难免让人感到汗颜。路边晒得奄奄一息的花草,以及毫无自知之明的顽石比比皆是。
这是林间神社再普通不过的一页夏天。
“欸,这外面的蝉叫得让人心烦意乱,天气真是热得人快受不了。”
神官和宫内司两人对坐在卧室前的茶亭里乘凉,桌上一壶早上刚沏好的凉茶,在热气的淫威下丧失了甘草和金银花仅存的骨气,堕落成了一壶没有灵魂的温水。偶有些可怜微弱的风溜进屋子里,还没等凉透,很快又被步步紧逼的热浪吞噬殆尽了。
“今早镇上刚送来一批西瓜,就在后院树荫下里放着,你渴的话拿来吃就好了。”司长坐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挥着把小竹扇。
“师兄,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我不吃西瓜的嘛,从小就不吃,嫌那东西太甜腻了,我宁愿喝水。”神官有些慵懒地倚靠在墙壁上,一边随意地瞥着屋外的盛况,一边不自觉地把玩着手臂上戴着的手环。
“那就没办法了”司长淡定地端起茶杯抿了口,“再好的东西还是要人来品。”
神官突然起身凑了过来,“师兄,这外面天气这么热,走在路上都嫌石头烫脚,估计也不会有人来参拜了,要不我们俩下山找个凉快的河去洗澡吧,这样我还能帮我心爱的大师兄搓背呢。”
司长微微一笑,“我倒是有个更好的建议,为什么不去你家里避暑呢,足够宽敞的屋子,还有各种当季水果的充足供应,你的父亲肯定也是想你的。”
“你现在回绝起人来,还能顺带礼貌地往人嘴里塞把土啊,明知道我是不回去的。”神官不再说话了,随意捡起一本身旁边的书翻看起来。司长看着正在漫不经心地翻着书的神官,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件事。
说起这位神官长,正如前文所提到的,他并非是世袭神职人员家族出身,而是从当地贵族青年群体中选拔上来的兼职神官。因为是贵族出身,从小在民间长大,所以他并没有受到神教礼仪和规范的长久熏陶和培养;同时在出身上也他比一般的平民要尊贵优越很多,所以并无谦虚谨慎的意识,因而在行为举止上,和他身旁这位宫内司比起来,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俗人。不过每逢重要正式的庆典仪式,神官的言行举止都是非常合乎体制的,并无半点差池,只是平时私下里就显得有些懒散,但是和周围人相处起来态度也非常谦和友善,并没有一般贵族对待平民的那种嚣张跋扈的傲慢态度,所以他在社里享有很高的人气。就连一向矜持古板的宫内司,打心里也是喜欢这个青年人的,平日里也不会对他多加苛责。
神官长是当地番长家的小儿子。他的母亲是平民出身,曾经是镇上歌妓院里的一名侍酒女,因为被前来参加聚会的番长一眼相中,就将她赎了身,收为家中第三房妾室。为了让她安心地生下胎儿,就在邻镇山脚上买了一处僻静优雅的小院子,雇请她的昔日好友来照看她。等到胎儿满月时,才正式将她和孩子以及侍女接回正宅里居住。
番长家里的正夫人和二夫人是来自其他地方的贵族小姐,两人本就是姐妹,因为有政治联姻的考虑,就一起嫁给了曾经年轻有为的番长。对于这个平民出身的女人,她们自然是诸多不屑的,再加上他们俩生下的都是女孩,所以考虑到日后家产继承的问题,难免会嫉妒产下男孩的三房,因而常常会对于她们母子两人施加排挤。而作为三夫人的贴身侍女和昔日伙伴,以及从小看护少爷长大的女仆,她会因此常常和其他两位夫人及其侍奉女仆们争锋相对,多少维护了母子二人的部分地位与尊严。因为朝夕相处的缘故,神官长从小就对这个整天陪在她身边的大姐姐十分亲切和信赖。
当地贵族青年的日常喜好,大都是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歌舞宴会,哪家的歌姬姿色和才艺惊艳,哪家的酒肉菜肴丰盛可口等等,成为了彼此之间的日常社交谈资。神官长的母亲一向体弱多病,再加上其他两位夫人对于她们母子的处处排挤,为了避免麻烦,他就常常呆在家里陪着母亲,并没有出门去结交各种贵族朋友的机会。母亲出身平民,从小就在市井氛围里长大,就藉此机会教给了他很多日常百姓的娱乐活动,比如投石,爬树,钓鱼,打鸟等等。他渐渐地对这些户外体力活动产生了兴趣,常常一个人在外面尽兴地奔跑,自娱自乐,其他同龄的贵族青年见到他这副摸样,都认为他很可笑。
有次他一时兴起,想去邀请其他路过的贵族青年一同玩耍,但是大家除了嫌弃就是鄙夷,这时候他会感到很难过,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回家。见此情景,那位女仆总会上前来耐心地宽慰他,给他讲一些励志的动物和神话故事来鼓励他,并端上当天亲手做的红豆大福——这是他最喜欢的食物。很快,他的情绪就恢复了,久而久之也能逐渐适应起一个人玩耍的生活。
等到了该读书上学的年龄,他就和当地大多数贵族子弟们一同进入了镇上的贵族私立学校。班级里的大多数男生都有自己的小圈子,那些人平日里也都是很不屑和他为伍的,因此他也习惯了独来独往。他对于学习没有什么兴趣,课堂上常常会打盹和发呆,或者专心地做一些他觉得很有意义的事情,比如用小刀把一块木头削成一把笔直的木尺,尽量越直越好。因此,他的学习成绩比较差。
对于他来说,只要是不在意的事情,即使它在别人眼里多么高贵和优雅,都赶不上他眼里的一块用来烧火的木头来得有趣。
但在成绩这一点上他倒并不孤独,班级里的贵族学生们的成绩大多很差,家中父母也并没有对此抱有期望。对于他们来说,学习仅仅只是一种仪式性的社交活动,一方面在于向周围人显明自己家的孩子是读过书的文化人,而在当时,读书的资格就是划分贵族和平民身份界限的一种绝对象征,所以这个既定流程大家都会走一遍。另一方面,或者说是更为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帮助孩子们从小开始建立起未来的社交圈,维持各个家族间现有的社交关系和世代友谊,需要有这样一个正式的平台来满足这一需求。不过对于这些贵族孩子们来说,最为直接的功能就是可以找到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在意的了。
当然,对于早已习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少年神官来说,学校仅仅只是一个形式上的摆设,是为了远离父亲的苛责,以及其他家人的排挤和嘲讽的一种必要媒介,至于社交上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满足,他自然是毫不在意的。用他当时已经涉猎过的动物形象来比拟,一匹野狼即使再孤独,也不会卑微到渴望和一群家狗为伍。因此,对于这个表面热闹非凡,实则空无一人的屋子,渊博的知识四下游荡而无处安身,干瘪的灵魂独守一隅却心怀天下,他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值得讨厌的,大概也就是因为没有过期望吧,他过得飘渺而自得。
某个普通的午间课堂上,他刚打完盹,随意地向窗外望去,想看看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可以来解解闷。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就此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