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卖房
于老太醒过来时,已躺在重症监护室了,医生说是中风,再晚来一会儿人就没了。
一会儿工夫,已经花了上万块钱,刘小同拿不出钱来,吴大明只好刷了自己的银卡。于老太的医药费只能出院后去单位报销一部分,吴大明知道,这钱他是拿不回来了。
夜深了,真真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默默地流着泪。吴大明坐在女儿身边,握着真真的手,一起等着丈母娘的消息。他浑身像是散了架,胸口也一阵阵难受,赶紧掏出一把药,喝了一口冰冷的矿泉水,把药咽了下去。
真真盯着父亲,惊奇地问,爸,你吃这么多药做什么?
(全文完)
吴大明苦笑一下。早在十年前,他就有了三高症状,开始吃治疗高血压、心脏病的西药,这个家竟然无人注意过,连刘小同都从没过问过他的病和他的药。她们都太忙了,真真更是从不会注意到这些小事。有时候,他独自呆在那套大房子时,深夜胸部会突然痛疼,只能赶紧吞下十几颗速效救心丸。
你爸不年轻了,吴大明轻轻对女儿说。突然,一阵恐惧捉住了他,望着昏暗的走廊深处,他想,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只是下一分钟,他就可能永远告别人世,甚至不能活着看到丈母娘被推出急监护室。他是60岁的人了,什么都可能发生。
让他难堪的是,虽然此刻他守候在监护室外,可病房中与死神挣扎的丈母娘,却似乎是个陌生人。走在大街上,他甚至可能认不出她来。因为他从来低着头从她面前走过,没有正视过老人。他们的生死,更是两个世界的事儿。妻子刘小同呢,虽然一张床睡了一辈子,可中间隔着千山万水。年轻时,他的理想是有个温柔美丽的妻子,刘小同远不是他的理想,可她却让他心痛了几十年,也提防了几十年。眼前这个年轻美丽的姑娘,是他的血肉,他生命的延续,可是如今,连她也要远去了。
真真,你一定要出国吗?吴大明问,
没有钱,还说这些干什么?真真冷冷地说。
把我的房子卖了,就有钱了。
卖房,那以后你怎么办?
真真吃惊地说,她知道,那房是父亲真正的家。
那房本来也是准备给你结婚用的房。你总得有自己的地盘吧。
我要远走高飞。
真真说。
吴大明心中刺痛了一下,瞬间他就又平静了。
刘小同从监护室出来,疲惫而平静地说,妈妈抢救过来了,得住一阵院。
六十八两个老太
于老太自那次中风之后,就再也没有恢复过来,牙齿掉光了,头上剩下稀疏的白发,说话得贴着她的耳朵大声喊。所幸的是,拄着一根拐杖,一步一挪地,她还能下楼溜弯。不过,她依然牢牢攥着存折,连刘小同退休金的存折,也锁在壁柜里。还是妈妈替你管钱放心,每天刘小同向她报账时,她总是这么说。刘小同便点点头。
没事时,于老太就在小本子上算来算去,然后兴奋地对女儿说,十年以后,咱们就能有50万存款,又是中产阶级啦!刘小同不再教授钢琴后,每月这个家只有两个老人的退休金进帐,于老太就过得更仔细,叮嘱刘小同只买季节菜,而且下午五点之后再去,那时候,超市总有大包的处理菜。为了这个理想,刘小同依然只穿地摊货,专挑20块钱以下的衣服。反正她也说不上什么体型了,衣服只要鲜艳就好。
吴大明和于老太几乎不说什么话了,在饭桌上一起吃饭时,也是各顾各的饭碗,匆忙吃完,各自躲进卧室。
吴大明把房子卖了,送真真去美国读音乐学院。真真在美国读完研究生后,进了美国一个音乐工作室。不久自己也有了工作室。男朋友是个白人同学,不久两人便结婚了。真真几年都不回国一趟,电话一年里也打不了几个。有时候于老太想起外孙女,就骂一声,小白眼狼!
刘小同不言语,她表面冷静,内心却早伤着了。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了女儿,又千辛万苦教会她弹钢琴,还默许大明卖了房供她读书,半生心血,全为了女儿!女儿是生活的希望,奋斗的目标,活下去受苦的理由,家庭团结的纽带,曾那么乖巧贴心懂事的女儿,怎么说走就走,再不露面儿了呢?算了,一切都得过去,女儿过得好,才是最重要的!刘小同宽慰了自己。
六十九离去
一天中午,于老太多吃了几口炸酱面,突然又中风了。刘小同急忙打120。等车之时,于老太虽已口不能言,手却死指着自己的枕头,刘小同急忙翻开枕头,看到枕头下的那个小本儿,刘小同把小本拿给母亲,于老太点了点头,合上了眼睛。等急救车赶到时,老太太已安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料理母亲的丧事时,刘小同想起那个小本,翻开看,在最后一页有个红笔写的6位数字。
在68岁那年,刘小同终于有了自己的存折,存折上的数目,正好是母亲憧憬的50万块钱。
真真匆匆来参加了姥姥的葬礼,又匆匆飞回了美国。她有自己的小家,老公和孩子,他们才是她生活的中心。
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吴大明说,要回老家去看看自己的父母,二老高寿且多病,于人世不久了,想见见儿子。刘小同想一起去,吴大明却断然拒绝了。他说,你还是留在这儿吧!
吴大明乘上了火车,随身小包中放一张薄薄的银行卡,旅行箱中是简单的衣物,当他十八岁离开家乡来北京上大学时,也就是这么点儿行李,只是那时他没有银行卡。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高山大河,这个白发苍苍的男人,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默默地想,到底,我要去哪儿呢?
七十坚守
又是十几年过去了,刘小同变得白发苍苍,粗壮的身材也变得瘦削,当她在大院里出现的时候,神态身量像极了当年的于老太。她手上提着个袋子,装着一块豆腐一把青菜。刘小同再不缺钱,可依然极度节简。
每天早晚两次,她孤单的身影都会出现在大院里。周老太活到90岁高寿去世后,能和刘小同说上话的人越来越少。年轻人匆匆从她身边走过,谁都不会多看这个老妇一眼。
家里的地毯丢掉后,地板已磨得掉光了漆。可依然算得整洁。刘小同的所有精力,都用来抵抗灰尘。家中的电话一个月未必响几次,还都是潇潇的。都跑不动了,两个老闺蜜只能打电话彼此问候。从前伴在客厅的白猫,也在17岁高龄时悄然谢世了。
这一日,刘小同正在厨房给自己下一碗挂面,电话响了,她慢慢地走过去接,却是女儿的。刘小同惊喜交加,真真,你在哪儿?
我回国了,正在苏州我爸这儿。真真说。她已经是个中年妇女。可刘小同依然觉得真真只有18岁。
你爸好不好?刘小同迟疑了一下,问道。十几年来,吴大明也只是打过几个电话。公婆去世后,吴大明依然没有回北京,而是留在了老家的房子里。据说公婆终于留给他一小套房子。
我爸今天住进养老院了,他的腿不行了。真真说。
哦,刘小同轻轻应了一声,似乎她早预料到了。
妈妈,我安顿好父亲,明天就飞北京。爸让我交你一样东西。
第二天晚上,真真果然回了家。她身材粗壮,面色红润。一望而知过得很好。十几年没见过女儿,刘小同有点儿手足无措。她花一天时间准备的饭菜,真真几乎没有碰。晚餐后,母女俩坐在古旧的客厅,真真从漂亮的小坤包里掏出一个存折,说,这是爸让我交给你的。
刘小同接过存折,轻轻打开看了看,里边有50万存款。
真真说,爸把苏州的房卖了,一部分钱用养老院的费用,这是父亲给你的钱。
刘小同把存折放过一边,说,我想去看看他。
不用了,真真说,我爸不让你去。他让你自己好好地过。给自己买几件好点儿的衣服。
泪水挡住了刘小同的眼睛。
真真说,妈,你跟我去美国吧,
刘小同轻轻摇了摇头。
她说,我走了,这个家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