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板。”五月里一个平常不过的清晨,一句平常不过的请示。
汴京的早晨有着独特的南国气息,尤其是在五月长达近一个月的雨季中,人们在这座南境首府的一举一动更是将汴京浓厚的文化气息体现得淋漓尽致。哪怕是在这南境闻名遐迩的汴京商会总会中,富甲天下的沈天二身上都看不出一点点豪富的感觉。
沈天二靠在深褐色的木质椅背上,手里捧着一个白瓷杯,杯子明显有些年头,致使其上的蓝色花纹都有些许模糊。杯子里的茶叶放得很少所以很淡,但香味却若有若无地飘进弥子韵的鼻腔中,哪怕她离沈老板有快半个屋子远。
“蛇首领自从上个星期接了任务去岭南堡那边后就音讯全无了。”弥子韵欠着腰,低头看着木质的地板,耳边回绕的是那个古怪小盒子里放出的戏剧——二者同样都是黑暗时代前的东西了。
“没有别的人回来吗?”沈天二放下茶杯,挥起大笔在纸上写起了字,力量刚劲又不失协调,也难怪沈老板的字能在拍卖行拍出高价。
雨声的确和戏剧声很搭,南境最高统治者弥家本家出身的弥子韵从小就在家族长辈的耳濡目染之下,徜徉于诗词的海洋。时至今日,听过的文字演出方式也不计其数,但那个古怪盒子里的唱腔弥子韵倒是从未听过,以至于一下子就沉浸在了这一息一韵、一字一画之中。
沈天二看到这位与自己女儿年纪相仿的后辈愣了神,心中也没有半点急切。沈天二白手起家,花了近三十年一手打造起了这庞大的汴京商会,富可敌国的背后自然是深不可测的实力。这份实力当然有来自于弥家现任家主的助力,但还远远不止如此。所以损失一个蛇首领小队对沈天二来说连擦破皮都算不上,最多也就是掉了两根头发。
话虽这么说,但沈天二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在帝国中以一介布衣的身份能挣得如此巨大的家业,自然少不了“谨慎”二字。掉了两根头发沈老板自然不心疼,但如果弄不清楚这两根头发为什么掉,那保不准下次掉的就不是头发那么简单了。
思考间,一个“梓”字挥笔而就。看着面前第一天来工作就出错的弥家姑娘,沈天二有点想念纸上的那个字。自这个字的主人,也就是沈老板的亲生女儿,出生的那天起,受尽了白眼的沈天二发誓,不会再让自己的女儿受到一点点委屈,所以也就有了沈老板在弥家的惊天一跪。
那一跪跪出了沈天二惊天财富的敲门砖,可也带来了巨大的危险。在沈绮觳六岁那一年,沈天二最不想看见的事情发生了,也正是这件事让沈天二下定了决心要送沈绮觳去学一点防身的能力。
已经二十年了啊……沈天二轻轻叹了口气。沈天二在绮觳十六岁那年,完成了给她母亲的报仇,这十年间沈天二不止一次想接回自己的女儿,可绮觳像极了她那倔强的母亲,硬是待在帝皇学院不肯离开。女大不由爹啊,沈天二苦笑着摇了摇头。
弥子韵从戏剧中回过了神,看到沈天二正看着她苦笑着摇头,心中不免万分自责,没成想准备了许久的工作第一天就出了大问题,要是给这位弥家最有权势的外戚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自己花了好大力气争取来的机会可就算是泡汤了。
“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弥子韵赶紧表态。
“有什么头绪吗?”老练如沈天二早就看透了这位弥家大小姐的小心思,但也不准备点破,而是转头看向窗外的天街小雨。
“我的消息是蛇首领不是去了岭南堡,而是去了魔蛇林。”
沈天二闻言点了点头,“要是魔蛇林的话,他死在那也正常。”沈天二略一思考,“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谁鼓动了他和手底下的老兵去送死呢?”
“我们一般不会问雇主的信息和具体的行动内容。”弥子韵献上了办法,“不过好消息是我们基本可以确定他去了魔蛇林,只要去那一探究竟就行了,不管对方隐藏得多好,总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沈天二突然站起身打断了弥子韵,“像他这种佣兵,为财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传令下去,我们汴京商会的人不允许再接岭南堡的生意。”
弥子韵没有料想到沈老板反应那么大,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点头称是。
“子韵,问你个小问题。”沈天二一脸和善地走到弥子韵面前,看着她恭敬而又迷惑的眼神,“这初夏最适合赏什么花?”
弥子韵一下不知道沈老板到底是兴有所致还是意有所指,只能点头认真回答,“五月的郁金香和杜鹃都是极好的,也正所谓若比众芳应有在,难同上品是中春,不过今年开春明显晚了一点,所以也挺适合赏樱花。”弥子韵说完便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庭院外那几棵正随着这场杏雨而飘摇的樱花树,雨丝极润,樱花飘扬。
“去树下喝一杯吧。”沈天二注视着弥子韵明盼的眼眸,提出了邀请。
弥子韵闻着满屋的茶香、花香、以及沈天二身上独特的男人气息,不禁脸泛微红。
沈天二看见弥子韵不说话,脸上挂起了淡淡的笑意,“素闻子韵诗画为一绝。现人多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沈某虽不才,但却爱才,尤其在子韵先生这样才色双绝的可人面前,今日如此美景,若不能向先生讨教一二,那便是沈某一大憾事了。”
“沈先生谬赞了,世人皆谓沈先生的字苍然有劲、入木三分,却不知沈先生是靠评诗闻名,先生当年那句‘辞藻皆工,但少神明,难登大雅’一评,晚辈时以为戒。”弥子韵垂头收袖,做出了一副乖学生的模样。
“子韵先生是不嫌弃与我树下交杯了?”沈天二兴致很高,“若先生不弃,还请先生稍待片刻,容沈某备美酒一壶,玉杯两只,再找一圈见证人。”
“等等……”弥子韵一下子大窘,“沈先生找见证人作甚?”
沈天二看着弥子韵红扑扑的脸庞,靠到了弥子韵的耳边,“面对如此美景,若子韵先生想出了千古绝句而只有沈某这种俗人来欣赏,那不是大煞风景。”
“不会。”弥子韵赶忙摇头否认,“沈先生高估小女子了,小女子平日里只是瞎写一些诗句,哪到得了让沈先生头疼的地步,更轮不上兴师动众了。”
“子韵的意思是说想写给我一个人看吗?”沈天二一句话让弥子韵方寸大乱。沈天二不给弥子韵思考的时间,“还是说沈某理解错了,其实子韵更想让大家一起看?”沈天二笑着说完后便不再继续说话,只是眼中带笑看着后生。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但哪个美人又不会对一位真英雄怀春呢?此刻的弥子韵感觉到心跳完全不受自己控制。良久,弥子韵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和沈天二对视,“素闻沈先生让这汴京城内无数少女夜寝难眠,连我们弥家内都有不少姐妹为您回府日特意准备了华服,今日一见,也算是领教了沈先生的风采。”
“沈某不过是一介布衣,所异者,唯有一点点书生气和对文人的敬仰罢了。”沈天二退了一步,但眼睛依旧没有离开眼前的女人,“还请子韵去休息片刻,沈某准备完毕后,自然会来恭迎先生。”
“小廖。”
沈天二轻唤了一声,弥子韵身后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站在了门口,这人虽然胖,但看上去极其慈祥。中年人双手合起自然垂下,保持了一个绝对的眼观鼻的状态。
“这位是我的管家,你要是不嫌弃就叫他廖叔好了。”沈天二向倪子韵介绍道。
“哪能,哪能。”廖管家赶紧接话,“您叫我小廖就好了,您毕竟是倪家大小姐,叫我一声叔那是折我寿啊。”
“廖管家。”弥子韵点头示意,“我既然来这里工作,就是这商会的一名普通员工,自然要对长辈尊敬。”
“那我也不叫你大小姐了,如蒙不弃,我就回您一声弥小姐。这万金楼的大大小小杂物主要是我和老陈在管,弥小姐如果有什么需要直说便是。”
不等弥子韵回答,廖管家继续对着门外呼唤道,“青玉。”
“是。”门后候着的女人走到了众人面前,但也不进门,只是在门外候着。
弥子韵来之前便对沈天二和他手下汴京商会的总部万金楼进行了一番了解,自然也知道万金楼在这全南境最出名也最为人称道的是“金、玉、锦”三类美女,但饶是弥子韵见惯了南境的美人,但像眼前这位能让她眸子一亮的却寥寥无几。如果要让弥子韵找一个字来形容这位青玉,那绝对就是精致,无论是被精雕细琢过的五官还是无可诋指的妆容都足以让文人墨客诗兴大发。
“倪小姐要在这万金楼住一阵?”哪怕心知肚明,但廖管家在待人接物上一直是滴水不漏。
“还要麻烦廖管家了。”
得到弥子韵肯定答复后,廖管家才接着说昨晚连夜定好的安排,“弥小姐如果这么说那真是折煞老奴了,这万金楼平日里冷冷清清,住的又都是我们这种没什么文化的下人,倪小姐此番来可以说是让我们这万金楼蓬荜生辉了。”
廖管家在话里故意留了一个失态,在看到弥子韵尴尬又有点不安地瞟向自己的沈主子后,这才赶紧道歉:“小人这嘴是笨,又说错话了。”
廖管家转头看向了倪子韵,“倪小姐,还请您先跟青云去一下您的房间,房间按倪府上的标准来布置的,希望您能住得惯。”
房间里的主仆二人目送着弥子韵和青玉离去后,廖管家走上前轻轻关上了门,然后回到沈天二面前笑着嘀咕了一句,“还真是像夫人啊。”
“多嘴。”沈天二瞪了廖管家一眼,但明显没有什么火气。
“弥家在这个时间把姑娘送来,”廖管家摇了摇头,“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就是不知道这位弥家后生明不明白这件事。”
沈天二苦笑了一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年我都不怕,更别说现在了。只是——”沈天二欲言又止。
“也该是把小姐接回来的时候了,万一九月的大会谈不拢,到时候战端一开,南境倒是不怕,帝都那边我们还是鞭长莫及啊。”廖管家分析着局势。
“你安排一下,这个月我亲自去一次绮觳那边把她接回来。还有一件事情,”蛇首领失踪的事情像是沈天二心里的一根刺,“魔蛇林那件事你怎么看?”
“以我对蛇首领的了解,如果不是对方报价实在高到拒绝不了,他是不可能冒这么大危险的,更重要的还有一件事,”廖管家突然想起了什么,“如果没有弥家的通关文书,他们应该出不了岭南堡啊。”
沈天二瞳孔一缩,明白了廖管家话里的意思,但随即摇着头否定了这个想法。“弥家那群老狐狸要真有这种想法,会第一个去弄死一个佣兵吗?”
廖管家点头,说出了另一种可能。“但是他们可能已经成为了别人手里的刀,甚至在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
“这件事让小陈去查。”沈天二活动了一下筋骨,“看来伏在水下太久也不好,有些人不让他流点血,心总是不死啊。”
廖管家在沈天二的说话间关掉了黑色盒子,戏剧戛然而止。“让弥小姐等太久可不好啊。”廖管家转头看向窗外,喃喃自语,“这雨就快停了。”
……
“下雨了,带伞吗?”凝雪梅看向只穿了一件米色单衣正准备出门的赵无敌。
赵无敌被赵武戈砍飞的手已经接了回去,胸口巨大的伤疤也已消失无踪,像是不曾受过伤一样。
“你定。”
自从在母神矿被击败后,赵无敌就显得一蹶不振,对于凝雪梅的态度也是变化极大。如果说之前凝雪梅像是赵无敌的跟班,那这三个月的赵无敌没有了任何意见,平日里更像是一个木偶一般跟着凝雪梅活动。
“那我打吧。”凝雪梅显得小心翼翼,生怕再刺激到自己的丈夫。
赵无敌醒来做的唯一一件主动的事就是请求凝雪梅嫁给他,在凝雪梅答应后就进入了三个月的冬眠期。虽然没有戒指,没有见证人,更没有婚礼,但凝雪梅已经很知足了,在赵无敌醒来后,凝雪梅悬着的心终于是落了地,然后迅速进入了小妻子的模式。由于专注于照顾赵无敌,治安局的工作凝雪梅已经很久都没有上心了。
“我来吧。”赵无敌拿起了伞,和凝雪梅一起出了门。这是他三个月以来的第一次出门。
雨势不大,但乌云还是遮住了太阳,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景象。赵无敌走得很慢,赵武戈的遗体被安放在了离治安局总部不远的一处湖边,位置和棺木都由凝雪梅精挑细选,凝雪梅也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多少弥补一下这位禁军史上极其伟大的将军却进不了禁军冢的悲哀。
凝雪梅慢慢地烧着教廷发的冥钱,凝雪梅当然不相信教廷所说的烧钱可以寄给逝者在阴间使用这一说法,但还是花了大价钱买了不少。赵无敌在凝雪梅背后默默地站着,脸上看不出悲喜。
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冥钱很快就烧完了,凝雪梅在心里默默地对着墓碑诉说着哀悼和祈祷。赵无敌看着凝雪梅跪在地上,心里烦躁异常,转身就大步离开。
凝雪梅听到赵无敌的脚步声,也没有跟上去,而是垂手站到了一边。
不出她所料,赵无敌还是跑了回来,对着墓碑直直地跪了下去,“爹!”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力量大到地都有点裂开,赵无敌抬起了头,磕下了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
赵无敌磕完三个响头,像是挣脱了什么束缚似的,对着墓碑轻声说道,“父亲,我只求你相信一件事,无论明天有多黑暗,你儿子都会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战士。”
赵无敌坚定地说出了三个字,“不会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