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的白色的光,一如往常的黑色的夜。
白色的灯光在遮蔽天空的黑色的夜里显得格外渺小,但它就是那么微弱地亮着,在一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晚上,让这遮天蔽日的黑夜难以完满。
在这不完美的黑夜下,白色的微光正在缓缓移动,伴随着的是老马踩在初春泥地上的马蹄声。马背上的男人一边百无聊赖地继续看着手电筒照射出的千篇一律的前方,一边哼着同样哼了至少一千遍的曲子,这首曲子也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他生命中一个无比重要的女人教给他的,在帝皇学院。
老马踩过的路并不平坦,但作为一条山间小道来说已经很让马背上的男人满意了,尤其是当他在沼泽和森林间奔波了快三个月后。不过幸好收获颇丰,男人想到这里,露出了笑容。对于男人而言,长途跋涉不算什么、饥肠辘辘不算什么、被整个帝国通缉甚至憎恶也不算什么,毕竟这是一条男人自己选择的、甚至于早已做好准备、甘愿为之赴死的路。
只是再坚定的顽石也会随着时间的水流冲刷而慢慢被磨平棱角,男人从不相信坚守正义就真的能帮助他对抗那些来自地狱的怪物,更何况男人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正人君子。那自己这算什么呢?男人无数次地回想起自己做的那个可怕决定,也无数次地对自己所做的这个决定感到疑惑。明明和自己没有什么大关系啊,明明只要视而不见就好了,到底是为什么呢?
在无数次的思考之后,男人最后放弃了思考这个问题。自己一定是因为太无聊了,对,就是太过无聊,无聊到竟然真的为了一个女人就放弃了曾经的锦衣玉食、纸醉金迷,然后一头钻进这个世界各种犄角旮旯的阴暗角落,从此以后生活就只剩下了赶路和战斗。
不对,男人摇了摇头。都是那个该死的老头不好,一定是那个该死的老头不好,就是那个老头看中了无聊的自己,把曾经意气风发的法师天才变成了浑身沾满鲜血的猎人。
是啊,猎人。在男人战斗的路上也不是没有遇见过别的猎人,但也正如男人第一次遇见的那个老猎人所说的那样,一个完美的猎人最后总是死在自己手里。倒不是因为真正无敌于天下,而是到最后只有死亡才能阻止猎人对于战斗和血的渴望。而一个完美的猎人太难死了,无数次的战斗是最好的老师,教会了一个完美的猎人在各种敌人面前活下来,不过战斗并不能教会一个猎人怎么在自己手上活下来。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十年?还是三十年?男人有点记不清了。当然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毕竟一个记忆不好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刷新帝皇学院的五阶年龄记录的。一定是因为太久没有看见过时钟了,男人又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
一阵迎面吹来的冷风让男人从胡思乱想中回过了神,警觉性地向四周通感一番后,男人自嘲地笑了笑,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男人连自己刚刚思绪缥缈间走了多远都不知道。不过男人的方向感还是极好的,他很有自信只要沿着这条羊肠小道走下去一定能找到人烟,然后饱餐一顿。
不过也不怪男人那么警觉,若是平时总还有几声野兽的嚎叫让男人提提神,若是真的无聊,男人到底还是可以追上几头野兽练练剑法,顺便找个地方生火补充一下行进干粮。但是出山进入这片一望无际的旷野已经过了整整三天的时间,这三天时间里男人就再没有感知到周围有任何生物了。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自己真的很倒霉,倒霉了整整三天;另一种其实更现实一点,那就是这是一场有计划的围猎,只是对方技巧极其高超而又极富耐心,耐心到在这么远的距离包围了自己整整三天,任男人怎么给破绽都不上钩。
如果是后者,男人盘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从怀中拿出了将星辰包含在其中的魔晶,这块魔晶也就是一块小魔晶的大小,但里面蕴含的能量比那种微红色、四四方方切割的大石块可多太多了。
不出男人所料,在拿出那块星辰色魔晶石的一瞬间,自己四周就有着无数魔力压来。“真的下血本了啊。”男人嘀咕了一句把魔晶揣入怀中然后翻身下马,男人不知道对面有多少人,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次发起攻击的魔力只有军团间的对抗才能够媲美。但男人又不是瞎子,不可能有一整个军团在自己身边却连方位都不知道。那答案就变得很简单,对面攻击的法师们不要命了,决然要将男人置于死地,至于是自愿还是他人所逼,那就不是男人所感兴趣的内容了。
不愧是准备了整整三天的大手笔,如此庞大的魔力攻击竟然只留给男人一跳的时间。对不住了,伙计。男人内心哀悼了一声后,运气全身魔力大喝了一声,“贪婪!”一柄巨大的阔剑出现在男人手中,随着男人向地面重重一插,周围立刻出现了一层半弧形的黄色护罩。
袭击者的确很有水平,那股巨大的魔力逼近到男人的头顶心时才变成了遮蔽天空的火团,向男人压下来。
看着头顶上即将落下的那一大团炽热的红,男人心中松了一口气,甚至不禁为如此巨大的魔力被糟蹋感到惋惜。不过下一刻就不敢再有丝毫惋惜之情,如果男人不是世间罕见的全系魔士,这一击换任何一个非魔士来接,那都是必死无疑。
“暴怒!”一柄通体血红的剑凭空出现,令人惊叹的不单单是剑的颜色,还有剑完美的构造,剑柄处是一个封闭的圆环,与之相辅相成的是浑然一体的血红剑身。
男人拔剑向着天空一划,遮天的火团被一道红色的剑光划成了两半,露出了其中更为狰狞的杀机,那是被火团烧得通红的无数柄剑,已经到了男人头上三尺处。更让男人奇怪的是敌人明明可以将这无数柄剑烧化成钢水倒下直接将自己消融得无影无踪,但偏偏像是挑衅般地做了那么多剑。但即使是这样,男人也没有时间了,只能看着头上无数锋利的红落下。
剑如雨下,完成这一轮攻击仅仅只让受惊的马多走了一步,就被无数的红扎成了刺猬,空气中顿时弥漫着烤肉的香味。不给受了重伤的男人丝毫的反应机会,一位刺客几乎是踩着烧得通红的剑冲了过来,一匕首从背后刺穿了男人的喉咙。
血红的剑落在了地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在失去了魔力供应后剑身连落地的时间都没有就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同时消失的还有男人靠着的那柄巨大阔剑。大地上总算迎来了沉重的一声,那是男人倒在地上的声音。
刺客丝毫没有掉以轻心,用脚将面前的男人翻了个身,然后将匕首刺入了男人的心脏。确定男人死透了之后,才发出了一声类似于鸟叫的长鸣。
攻击后的焦土上只剩下了一具尸体和两个站在男人尸体边的人。
“没意思,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才吗?这么弱。”听见啸声赶来的女人也穿着刺客类似的服装,将自己包裹在黑布之下。不知道是不是感到过于无趣,她竟然将包裹的头纱扔在了一边,露出了与刺客身份不相符的稚嫩容颜。
看见女孩不戴头纱就去摸男人尸体,刺客只能忍住劝阻的冲动。对于任何一个骄傲的刺客而言,都不可能对法师这种看上去很强大其实特别好杀的一类人表示尊敬,尤其是对自己面前这个桀骜不驯的小丫头。
但现在,刺客只能担忧地看了看倒在地上气息全无的男人尸体,默默地从袖口中抽出了第二把匕首,匕首上刻着和前一把一模一样的抗凝血符文,那是为男人特别准备的大礼。
其实不能怪刺客过分小心,刺客隐藏踪迹追踪眼前这个怪物般的男人已经有整整半年,才亲眼见识到男人在受到了惊世骇俗的致命伤后是如何奇迹般地恢复原样。
如果不是刺客亲眼所见,刺客是不可能对一个曾经的法师表达出敬意的,这份敬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让刺客放弃了独狼的骄傲,接受了雇主的支援,而这个支援不消说就是眼前的小丫头。
星辰色的魔晶又一次显现在空气中,只是这一次,魔晶在四周依旧燃烧着的余火的映衬中显现出暗红色的光芒。光芒照射之下,给魔晶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吸引力,以至于让它面前的小法师彻底着了魔。
一柄通体淡蓝色的短剑刺穿了握住魔晶的少女的胸膛。“小姑娘,”看上去已经死透了的男人尸体发出了声音,“你准备好为这力量付出代价了吗?”
在男人出手的一瞬间,精神高度紧绷的刺客就反应了过来,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手中准备好的匕首顷刻就在空中划出了寒芒。
哪怕这寒芒的速度极快,看上去似乎不可阻挡,也只能在空中听到一声清脆的兵器碰撞声,那是匕首撞上巨大阔剑的声音。
一击不中的刺客在失去了最好的时机后只能疯狂往后退去,足足退了有十步之远。既然最好的时机已经失去,那就只能从长计议了,刺客这么想着,准备释放烟雾撤退。
“我命令你救我!”
就在刺客将烟雾弹握在手中的时候,一句命令阻拦了刺客的想法,让刺客只能无可奈何地向男人那望去。
男人正从后方握着自己同伴的脖子,将这位娇小的法师提了起来。少女的腹部由于那柄落在女孩脚边的剑而被刺了个对穿,大量的血液正从少女的腹部疯狂流出,这也使得少女脸色极其惨白,似乎命不久矣。
而由于刚刚被袭击的缘故,男人几乎衣不蔽体,露出了满身的伤疤,配上男人讽刺的笑容,像极了刺客对男人的判词——一个从地狱中爬回来的人。
刺客抿了抿嘴,试图在这一个瞬间找到最好的解法。在片刻的思索后,刺客将头低了下来,似乎放弃了面前同伴的生命,将握住的匕首收了回去。
“想想你的家人。”由于大量的失血,少女已经没有力气多说话了,只能用最简单的几个字来挽救自己的生命。
“我做不到。”刺客摇头,“这只是任务,我没必要把命搭上。”
“随你。”少女似乎认命似的把眼睛闭上了,“动手吧,给我个痛快。”
“明明是你们先袭击我的,怎么搞得我像一个坏人一样。”男人像是恶作剧般地继续说道,“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月娥。”
“我不在乎你的名字,我在乎你的立场,你是哪一边的。”男人一边说,一边锁定着面前的刺客,少女的话好像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面前的刺客像是僵住般地站在了原地,似乎没想好怎么办。
“能饶我一命吗?”年轻的法师似乎认了命,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中死死抓住的魔晶举过了头顶。
“这就对了。”确认了刺客不可能那么快接近后,男人伸出了空着用作防备的手去拿,但就在伸手的一刹那就感觉到了被举着的女孩的嘲笑与身后飞速接近的寒意。
在这寒意的逼近下,男人作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不再伸手去拿魔晶,而是用手一划,那柄血红色的剑就在男人背后突然乍现,伴随着的是刺客吃痛的一声闷哼。
不过男人错误地低估了刺客的决心,或者说男人低估了这个刺客的愚蠢,就在下一刻,一柄匕首刺进了男人的身体,这次的目标不是咽喉或者心脏,而是男人握住少女脖子的左手,逼着吃痛的男人放开了这位法师,也失去了对这位法师魔力的控制。
“我赢了。”在男人放开少女的一瞬间,少女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嘲讽而对男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在这一句话飘到男人耳朵里的时候,一扇小型的霞门在狂野间突然出现,那是比黑夜更凝练的黑暗。
高兴得太早了吧。男人这么想着,准备召唤贪婪堵住面前年轻法师进入门的机会,男人很有自信,只要给他多两秒的启动时间就可以再一次抓住这个狡猾的少女。
但在这紧要关头男人的身体却不能自如地动起来,那是已经奄奄一息的刺客在死死拖着男人的小腿。
“万望留家妻和萍儿一命!”刺客临死前喊出了这么一个卑微的愿望,也只剩下力气将千言万语缩成这么一句话。
男人叹了一口气,止住了准备启动的身体,也止住了召唤贪婪的想法,目送着濒死的少女逃离了这片旷野。“何必呢?”男人的身体和声音都软了下来,然后转过了身,也不管自己背上的匕首,对着放开他的腿、正奄奄一息的刺客蹲了下来,“有什么想说的?我去帮你送达。”
刺客摇了摇头,虽然戴着的头巾已经让呼吸困难的他很不舒服。但对于刺客而言,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颤颤巍巍在怀中摸索了一番后,刺客拿出了一个沾满血的袋子,那一袋小魔晶是刺客这次任务的酬劳。“帝都乙字坊平安杂货店。”刺客说完这几个字后终于如释重负,但残存的意识来不及揭开那该死的头巾了,“如果有可能,我真的很想和你喝一杯。”刺客在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后便赫然长辞,至死都戴着那该死的头巾。
刺客的墓碑极其简单,对于刺客和男人这样的人来说,有一块埋骨地就是极好的待遇了,至于上面是否有名字什么的并不重要。但出于对刺客的敬重,男人还是找了几根树枝在墓碑旁插了一圈,并在每根树枝上绑上了黑色的丝带,那是被撕碎的头巾。
一圈黑色的丝带随着旷野的风慢慢飞舞,像是在给这位生也无名、死也无名的愚者作最后的道别。
在男人忙完一切准备离开时,初生的太阳又一次照亮了大地,那微弱但极其有力的光竟让男人产生了炫目感。
魔晶的星辰光芒随着阳光的照射而显得黯淡,不杀结束了冥想将魔晶放回了原处,然后伸起了懒腰。又该去喂食了,男人脸上露出了微笑,招惹那个满肚子坏水的少女好像是挺有意思的。这么想着,男人起身看向了少女这边,一床之隔的少女睡得很香,就像是又陷入了昏迷那样。
“这样的确也不像话啊。”男人这么嘀咕着,“要不我放了你吧。”男人又一次被自己的大胆想法惊到了,不过随即又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