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贪官还真为一整墙的花花纸掉了脑袋。
据说临刑时,他没有多少悔意,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真是顽固地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
既然死不改悔,闭眼前就不能不深切缅怀置他于死地的那些花花纸。你说他人生的最后念像要是一堆花花纸,得多无聊多廉价,这种死,轻于鸿毛。
如果他收受的都是金条金砖金镏子,那他生命的最后念像,就该是黄橙橙的东西堆起来的金山,得多辉煌、多耀眼、多敞亮、多死而无憾啊!其死,重于泰山。
比较着看,现在贪官的死,都赶不上封建那会儿贪官的死。远的不说就说明清吧,哪个不是死在金山银山的堆砌上。
抄家时,哗啦打开私家宝库,那贵金属的奢华光芒阵阵刺眼,都以为误入了玉皇大帝的天庭。是个人都会感到,以这些有分量有成色的赃物,换得伸脖子等鬼头刀,值。
当咔嚓响过,落地乱滚的脑袋里,翻转的念像全都是闪光的金银,多有密度、多有质量、多有品味,想不重于泰山都不行。你说过的那个和珅,不就是一个突出的典型么。
所以,我特别瞧不起现在贪官的死:死在一堆堆说作废就作废的花花纸上,花里胡哨、轻轻飘飘,叫我这视金如命的人,怎不把他们看成是低级粗卑的小农小贩。充其量,小店主一个。
但我对封建那会儿贪官的死,也有很大成分的瞧不起。缘于他们对银子的偏爱。你说你,私家宝库里堆那么多的银子作甚莫,拿出去换金子呀!全都换成金子,那咔嚓后翻转的念像,就全是金子了,其纯实、其重度、其硬通力,想不二倍地重于泰山都不行。
反正凡不视金如命的人,我都特别瞧不起,也特别不理解。假如我有了大捞的机会,我要不让自己坐在金子堆上,就不是我。
“等你的机会到了,得鼓励你大胆地向金子伸手啰!”
“是这样。我诚心接受这样的鼓励。”
“你攥着钓得来金子的批文,不见金子不撒鹰!”
“总的这样才能见效。”
“你可以用金子武装到牙齿。”
“可不嘛!到时我全身都闪着金光,黑白不熄,走夜路都不用手电筒。”
“你可以到奥斯卡颁奖现场立着,成为史上最大的颁奖小金人,以资鼓励史上那些取得最高成就的编剧、导演、演员、作曲美工服装化妆等等一大堆什么的,全世界现场直播,五大洲各色人种都能看到。”
“这太炫了,我不好意思。”
“你得好意思起来。你就去奥斯卡颁奖现场,立成史上最大的小金人。只有这么炫的回报,才对应得上你的付出。你是劳苦功高地,贪鬼们的皮被你一层层扒下,贪鬼们转头再去扒劳工的皮,循环往复,没完没了。弄到最后,到处都是血腥。
“没看出来喔,男老铁,你憨厚的皮囊里,居然包藏着这么一颗狠毒的歹心,不怕哪天两座山对倒在一起,把你压在下面?唐僧可没从大唐走到现在,没人救得了你。山里的野兽们即便想救,也没那力气呀!野兽们又不会使用工具,最多绕着压着你的碎石堆,团团转地嗷嗷叫:救命啊——!”
我俩都笑了,她笑的眼睛灿灿发光,一如春晨微风拂波的湖面。
”我说男老铁,我看你比葛朗台还财迷过头。可一个财迷的人,在这见不到金子的荒山僻岭里守着,多屈呀。”
我说我这不叫财迷,叫喜欢。我认为有交换才有财迷,没有交换就没有财迷。金子到了我的手里,就跟进了秦始皇陵一样,彻底封存。我只会死守着我的金子,打死也不拿出去交换。
我也没什么好屈的,不能因为没有实物就觉着屈,其实有没有全在于怎么想。想不到位,有也等于没有;想得到位,没有也等于有。惹急了我就把小站都想成是我得到的金子,那你说我这得有多少金子?
假如我最终不得不烂在这里,我也觉不出屈来。我有永不腐烂、永不消减的金子墓碑立在身旁,怎会屈呢。
“嚯,你还能把小站想成是你得到的金子?”
“能!”
“你还有这魔法?”
“有。”
“要这么说,你是要永远守在这里了,最后让这里成为你永不腐烂的墓碑?”
我说要能由我自己决定的话,我想是这样。
她看看我,没说什么,站起身抱着双臂看向窗外,慢慢转着头。我感觉得出她游移在建造物上的视线,我想她试图把我说的金子看出来,好提前感受下墓野的气氛。
她有这样的眼力,这里的死气与荒凉,也就一眨眼功夫。
一眨眼,
现在的时间,
已迈到多年以后。
人已逝,
物还在,
岁月仍借四季的手,
加深着自己的印记。
“把一切交给时间”,也许正是宇宙希望我们能够秉持的习惯。但是时间,不在乎存在。时间,当下的也好,未来的也罢,都是用来流逝的——流逝是时间的根本,而时间存在的意义和唯一使命,也正是把时间中的一切流逝掉。
可是,不管她现在看出了什么,也不管她是在现在的时间里,还是到了以后的时间中,她,还是现在的她。眼下这种静默的意识流动,谁知会出多少分支,谁能保证她的意识不往童话那边拐呢?
这哪成,得马上把她拉出来。我开始往更玄的内容上扯。
“要不往透里说,这小站的里里外外,都像你看上去的这样平静。要一说透,就不然了:这平静的后面,隐藏着不平静。”
她回过头,动动抱在一起的胳膊,眯细了的眼中闪出灵幽幽的光:“不平静?”
“对,不平静。”我肯定地回答。“单说这陈旧的站内,就很像传说中叫人发毛的老房子那样,偶尔会出现解释不了的诡异现象,透着股说不出来的阴凉。”
“你喜欢装神弄鬼?”她偏着头戏谑地问。
“不不,我不是那路人。我说的是实际。”我骨碌下喉头回答。
“是么!那你说的这个实际,该很吓人啰?”
“这我说不好。人与人千差万别。”
“有什么说不好的,说出来听听不就知道了嘛。”
“这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