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娘子的尸体被人使了软轿抬回晖阳阁治丧去了,皇帝从高座一步一蹒跚的走下,疲惫道:“还请皇后善后,至于其他人,也累了这么一天了,都回去罢。”
除罢皇后殿内的人,都退散了,我随着娘亲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我不知如何劝解爹爹,只得装成个哑巴。
皇帝看着诸人退散后,像具行尸走肉般缓缓前行。
皇后拦下了他心疼道:“官家,您还未用晚膳,不若先吃些东西吧。”
“不必,朕累了,想独自在福宁殿睡一觉。”皇帝说完,拖着苍白的脸色和垮下去的身体,颤颤悠悠的往外走。
“官家,诸位相公在垂拱殿内,嚷嚷着要见官家。”
皇帝看了一眼清昀,疲惫道:“告诉他们,朕累了,晚些时候再议。”
清昀一脸的为难:“官家,相公们说此事十万火急,不能拖后,若官家不见,他们便在垂拱殿留宿了。”
皇帝的情绪在这一刻喷然而出:“让他们滚,都滚,滚的远远的,别来烦朕。”
皇帝的心绪终于爆发出来,满肚子的火终于散发出来,他扯着嗓子喊,随即跪在地上痛哭:“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要这么对我。”
皇帝说罢,一口闷血喷吐出来,撒红了坤宁殿的地板,皇后眼疾手快,一瞬间便跪在地上,扶住了已经晕厥的皇帝,她摇晃着怀中的皇帝,使出手指来掐人中,一遍遍的呼喊着:“官家,官家!醒醒!传太医!传太医!快传太医!快!”
王医官折路而返,还未到太医院便又被急召回坤宁殿。
皇帝早被扶起到床上,皇后焦急守在一旁,未等把完脉便急急的问:“如何?官家身体如何?”
王医官切完脉后又来回查看眼皮下,复又施针行诊,这么一长串动作下来才缓缓吐了口气,略微放松了下来:“无碍,官家原本有些血气淤心,而今这么一大口血吐出来,倒是清理了瘀血,只是不可再有大悲大喜,情绪不可太过反复。”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皇后刚一话毕,皇帝便在床上睁开了双眼:“朕...朕这是怎么了。”
“官家无事,王医官已经为您诊治过了,没有大碍。”皇后扶起他,在他身后放了几个靠垫:“官家,既然醒了就先吃些东西吧。”
“我没有胃口。”
“没有胃口就吃些清粥小菜,身子再这么熬下去是会熬坏的。”
“不必了,我说不吃就不吃,给朕更衣,我要去垂拱殿议事。”皇帝毫不留情的回绝。
“官家,您的身体....”
“皇后,前线战败了,大败,前些时候的胜利是西夏做的局,而我们轻信了,我们....我们如今已经丢掉九座城池了。”
皇后再无话语,默默为他穿衣随即看着她的夫君远去,吩咐道:“让福宁殿每半个时辰做一碗羊肉面,若是官家想用,立刻奉上。”
皇后独自一人坐在大殿上,遣退了一众宫女内侍,暗自垂泪,声声呜咽被压制着,不敢也不愿放声痛哭。
这厢我和娘亲刚回到宁康殿,玉湖便布了满满一桌的膳食。
“贵妃忙了这么长时间,怕是还未用膳,您吃一些吧。”
娘亲满脸的疲荣和倦惫还隐隐带着一丝伤心:“不吃了,拿些酒到院中,我想喝些。”
“风大,我去给姐姐拿件披风吧。”
娘亲微微点头,随着玉湖去了院中。
我到院中的时候,娘亲正坐在椅子上,手边提着一壶酒,桌子上也放了许多点心小菜却不见娘亲吃一口,她疯了似的喝酒,对月而饮。
我走过去,为娘亲系上了披风,随即蹲下身来,看着娘亲因酒醉而微红的脸,开口问道:
“姐姐,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呢?”
娘亲如花般的面容扭过来与我对视,微启樱唇,眉目含画,带着怜爱的语气神情道:
“你来了?”
我点点头,俯首埋在娘亲的膝上,她的胳膊静静垂在我身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喝酒,娘亲为了再度有孕,一日三碗汤药的调理着,已经许久不碰酒水之类的了。
我抬起头软软糯糯的问了一句: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
娘亲蓦然垂首,一滴滴泪水划过她的脸庞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她睁开双眼,颤抖着开口:
“姐姐难受,姐姐为你爹爹难受,可....可姐姐心里却又.....又有些开心....我看着他和别的女人有孩子….心里….我...我是不是很坏,可看着李娘子的孩子真的不是他的,他的希望破灭了,他那么伤心.我....我也忍不住的伤心。”
我握住娘亲在冷风中冰凉的手,无言安慰着。
娘亲的泪水又突流几行,望月惆怅道:
“我…”
娘亲停下未说完的话,低头默默流着泪。
我仍旧蹲在地上,低头望着娘亲的面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众殿阁都熄了灯,整个大内都陷入了沉寂与静谧,只余几处还闪着微微烛火。
皇后不知独自一人枯坐了多长时间,像具没有感情的木偶,外面的内侍忽而通传:“官家到。”
皇后急急擦去了泪水,整理了面容仪态,殿门被人猛然推开,皇帝一脸怒气,张开嘴想斥责些什么却又没能开口,只来回的踱来踱去。
“官家怎么了?”皇后虽伤心不已却掩盖了自己的情绪,期盼梳理夫君的不悦。
“皇后,前朝大臣知道了李娘子的事情。”
皇后半晌说不出话,心里七上八下,半晌才缓缓开口道:“那官家的意思是,臣妾泄露宫帏秘事?”
“这件事是在坤宁殿审的,也只有坤宁殿的人最清楚。”
皇后哑然失笑随即无奈道:“是,全是坤宁殿的不好,但其实,只要此事是后宫之人泄露的,那臣妾就有罪。”
“朕也并非此意,只是如此秘事被传出去,实在是有损皇家脸面,更会让官吏百姓笑话咱们。”皇帝看着皇后委屈的模样,终是再未说出责备的话。
“臣妾知道,臣妾会彻查此事,找出泄露之人。”皇后微微屈膝行礼。
皇帝的怒气也下了不少,两人相对无言。
“官家。”清昀进殿,手中还捧了许多奏折。
“怎么把奏折拿到坤宁殿了?”皇帝瞄了一眼问道。
“两府宰执和许多大臣联名上书,说事关国本苍生,不论官家在哪都必须立刻让官家看到。”
“呵呵。”皇帝无奈的笑震荡起来:“他们就是这样,一口一个国本社稷,天下苍生的,好似除了他们,世间便再无忠诚正直之人了。”
皇帝缓缓吐了口气:“拿过来吧。”他略微翻了翻,脸色越来越不好,憋的青紫,随即一个挥手将奏折置于地上,坤宁殿众人整整齐齐跪了一地,皇后偷瞄了眼走着,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写出来的。
“哈哈哈哈哈,这些人….这些人..深夜上疏就是为了给朕添气。”
“陛下,大臣们也是为了您,为了朝廷。”
“为了我?哈哈哈哈?他们哪是为了我!是为了这个官家!他们怕朕死了,不,他们盼着朕死。”
“陛下慎言!”皇后着急制止。
“朕哪说错了?你来看,你来看!”他拽起皇后,将奏折拾起凑到她的眼前:“你来看!京都水患,战线失利,盖因陛下而起,陛下无子于祖宗不孝,于天下无备,无子而不立嗣,千秋之后,宗业无以为继,官吏……”皇帝一大串说出这些话,再往后读已然是泪流满面,呜呜咽咽的出不了声了。
“为什么….为什么都逼我。”
“官家,还请官家保重身体。”
“给我查!给我查!给我查出是谁泄露此事的。”他早已气急败坏,流着泪扯出这句话,而后重重倒地,再度晕厥过去。
“传太医!”皇后悲伤绝望的声音响彻在坤宁殿内外。
太医又急匆匆赶到,被唤入内诊治。
一日下来皇后再也抑制不住,流着泪唤来了许宫令:“你去协同皇城司,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许宫令也是累了一天却不敢耽搁,急慌慌的便出门而去了。
皇后在房间门口暗自握紧拳头在心底忍不住咒骂。
王医官切完脉便向皇后禀告病情:“娘娘,官家大悲大怒,这身子,实在是…..”
“到底如何!”
“官家本就身子不好,想要彻底消除病根怕是不行了,只能好好养着,以求….以求…”王医官最后的话重复了几遍也未说出口。
“我只问你,陛下还有多少年。”
“原先看,官家有近十年之数,如今看,臣拼尽一身医术,也是朝不保夕啊,只能静静养着,不能再劳心劳力,有任何的突发情况,若是…..”
皇后正仔细听着,突闻宫女尖锐的喊声响起,接着便是马蹄声响。
皇后挥手制止了王医官的禀告,嘱咐道:“官家的病情只能你知我知。”
随即便附身到窗旁,又是一阵马蹄声和几声男子的呼喊。
皇后的瞳孔瞬时放大了几番,再去探看便有火光,还有宫女内侍的惊恐喊叫。
皇后唤来了随侍内监:“外面怎么了?”
随侍内监支支吾吾半晌才道:“这….这…大约…皇后莫急,大约是宫女内侍受刑,忍受不住才….”
“住口!宫女内侍受罚何至于此?”皇后早静下心,只有严俊冷肃:“你现在立刻去看看。”
随侍内监被训斥,折身便跑去探看,不多时便又跑着回来,一边跑一边大叫:“娘娘,娘娘,坏了坏了,真的是叛乱,外面已经在杀人放火了!情势不明啊!”
皇后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她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通:“淑德,你拿着器物到屋内给陛下煎药,听从王医官的吩咐。”
坤宁殿众人此刻临危受命却丝毫不慌乱,皇后下达一个命令便执行一个命令。
“你,现在传中宫令,诸娘子不准出阁,再召两省都知到坤宁殿。”
皇后指派了许宫令的徒弟做传达命令的使者。
“淑兰,你身量小,偷偷去找禁卫指挥使,让他立马来救驾。”
“敏儿,去福宁殿,让侍卫和内侍做出誓死护驾的态度来,再让福宁殿的宫女集中水源灭火。”
“丽禾,去拿长剑棍子派发给众人,再带着几人去保护公主,切记不可燃烛,不可出房门半步。”
“其余的人,宫女全力救火,内侍都留在坤宁殿内护驾,今日宫变,生死未明,诸位理应舍己护驾,全力保护官家。”
皇后携着一支长剑,威风凛凛,坐镇中宫。
众人领了命便急慌慌的去执行,待出了殿门便堆起杂物器具堵住。蜡烛全被熄灭,只留了一支勉强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