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支队的队伍在主席台亮相了表态了,然后在拳头如林的声讨声中,我们开始了对敌人的轮番轰炸。我和黄小云,一对女兵,穿着草绿色棉袄腰系板带如样板戏里的红色娘子军,刚一亮相群众如看样板戏似的见到了自己钦佩的人,特别是年轻的女人,在她们心中就是今天的红歌星。我的劲最小,不会学男人挥拳也不如黄小云会两下子,他们打得挺内行,可我打了一个戴眼镜的女教师怎么也打不下去了,并不是我心软而是我的手打在她的肩上生疼。看着黄小云到一个敌人面前,威风凛凛地站着问话,然后是站了少林马步,一阵冲拳踢腿。那是她男朋友教的,我呢,李阿鸿只喜动嘴皮子,我也跟着动嘴皮子,到了敌人跟前高声问话大声训斥,说些最新的革命术语如朦胧诗一样,敌人见我如此厉害更是唯唯诺诺体似筛糠,然后站着不动,我就伸起手来打耳光。打耳光不费劲还能听到响声。我的轰炸最为有效。
斗争会暨欢迎会之后,我们搬到庄前山北的一座破庙里安营扎寨,将北上支队的旗帜插在破庙上。这旗迎风飘扬,黯然的山区因这一面鲜红的旗帜而精神了,它如燃烧的火种一样在山区燃烧起来。它吸引了很多热血青年。不久,李官庄的革命形势发生了变化,破庙成了革命中心。
这座荒凉快要坍塌的破庙是城里来的北上支队让它重生。那时的劳动不讲报酬一切是革命的需要,革命需要这座破庙。这座破庙在热血青年的手中又复原了。回忆那劳动的场面很让人激动。天还很冷,我们和泥挑水,还跟着当地的石匠去山上打石块。石块用独轮车推着,那极难驾把的技术,我怎么也推不起来,便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当地的青年将车把上的绳子放在肩上双手青筋爆突地握住车把,让人想起陈毅元帅说过的话,淮海战役的胜利是老百姓的独轮车推出来的。电影里无彩的车轮飞转的场景,就是我们今天继续革命走向胜利的重复图。我和黄小云都试验了推独轮车,在陡峭的山坡下,我驾着把左右摇晃了几下车飞快了起来,在小道上一块石头的碰阻使车前倾、车把上仰,我如一个草包被车把带了起来,我悬在上空哎呀地叫着,双腿灵活地乱蹬。车要前翻,幸亏一个驮石的当地青年及时拉住车,他笑着说干这个活你还得锻炼锻炼。我只有翻白眼然后苦笑着,撅起臀部让他把石块放在我的后腰上,我反着双手驮着石头下山。同时我也看到黄小云也在出洋相,她没驾住把,独轮车推岔了道,车子和石头咕噜噜地滚下山,她难过地坐在山坡掉了泪。
破庙成了我们的家,破庙成了时代精神的象征。我们在修破庙时谈论着破庙,破庙的正殿里还残存着被时代打碎的神像,腐烂长着青苔的泥是佛的一支断手,是大度地微笑着的半张模糊不清的脸,还是一群无形的泥锈散发着被深奥的文字所记下的不朽。破庙快成新庙了,我们必须给予它一个响亮的名字:红庙!
在修红庙时发生了两件有趣的事,我不能不说,我也忘不了。山里的风很冷硬,和泥时往土里加水搅和还要加麦草,以增加泥的耐性,用耙子搅和嫌不过瘾就脱了鞋光着脚丫去踩,然后用耙子搅和。老区青年吃苦耐劳的精神从小在白色小城里就已灌输到我的脉搏里,他们不怕冷不怕脏赤着脚丫在泥水里来回踩着,黄色的泥水沾满了黄色的小腿,一会热血烤干了小腿上的泥水,金箔纸色的白土如纸贴在那因劳动锻炼而劲健兀起的肌肉上。他们的皮肤是那么的粗糙黯然。和泥是面向困难挑战,江雁飞也脱了鞋赤着脚下去了,刚下去时还嘴里唏唏着跷着脚,下去了之后踩了一会问我和黄小云:
“喂,你们敢下来吗?”
黄小云瞅瞅我,我看看她瞪了眼,我们就脱了鞋,然后把裤子绾得高高的,到了膝盖。我和黄小云的小姐腿如白嫩的鲜藕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玉光。除了北上支队的人之外,所有的农村青年都把目光投向了刚站在泥水里的四条小腿上。在他们眼中不是腿是想象中的天上的玉女腿。他们停止了干活。当初我们不以为然还在沾沾自喜,为自己的美。我的腿别说贫穷的山区青年羡慕就是连我的男朋友李阿鸿也是非常崇拜的。夏天学校举行体育比赛,我的白腿要露在外面,男生的小贼眼总是在打量着,晚上和李阿鸿在一块,他只是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小腿就算深情地拥抱了他的情人。后来,我们站在泥水中触到男人们惊异的目光我们低下了头,害羞了。尽管我们穿着戎装,但戎装包裹下的却是一尊易被吞噬的肥肉,女人。正在僵愣着连江雁飞李阿鸿也不知道如何处理的时候,焦晓东喊了一个骑在墙上张嘴张望的青年的名字:
“李桂山,你手中的瓦刀掉了。”
当地的青年才回过神来,极不好意思地干活,他们到我们跟前除泥,总是用眼光偷瞧我们的白腿。我和黄小云说了,江雁飞李阿鸿也用目光瞟了。我们看到他们那副羞样,得意地哈哈大笑。在北上支队倒霉的时候,我和黄小云成了众多人争相分吃的美餐,这是两年以后的事。
红庙修复一新,青砖的房屋上用麦草补上,站在山间看山下的庙宇如孙悟空被杨二郎追杀逃跑时摇身一变而成,那猴尾巴没处躲藏变成一杆旗在风中呼啦啦。红庙由破庙进化而成,关键是多那杆与过去口号不同的旗。红庙修好时,我们要在它原有的框架下进行不同于过去形式的布置和分割。这块千年的女人禁地进驻了女人,外表是男人的女人。五间大厅是正殿,东西厢房各三间。我和黄小云各住一间西厢房,北上支队三个男人住在东厢的三间屋里,剩下大殿空着。我们要把大殿里的代表封建主权的一切东西搬出去,让革命领袖们占据这个位置。在大殿后墙上贴上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的画像,在中间过去用来安置神龛的石桌子,放置了毛主席、林彪二位统帅的石像。
这儿就成了北上支队的会议室。在庆祝革命领袖占领神位的那天下午,周书记、李副书记带领革委会的人也来参加北上支队的第一次大会。会议由北上支队的政委李阿鸿主持。照例是东风压倒西风,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非洲的一个黑人小国乌干达摆脱了帝国主义的奴役统治,独立了,革命洪流不可阻挡。周书记还是先从自己当年打游击进行长征讲起,讲起时动用着指挥的手势,国内之后是李官庄的深挖洞广积粮问题和学大寨造梯田的问题。那时“抓革命促生产”,李官庄在过去解放军挖的山洞里已经继续挖山洞了。周书记用土语喧放他的豪言壮语,李书记用文绉绉的话补充,中华人民共和国组成了红色兵团随时对付苏修美帝的挑衅与侵略,讲了中苏边境在风雪夜里由知青组成的巡逻队坚守在边疆的故事,以此来激发我们。
他们讲完,江雁飞讲话,他还有点口吃,是因为肚中的水平关系,他只有简短地喊了几句,想由政委李阿鸿补充。他粗壮如牛的声响如寺庙里千年不绝的晨钟暮鼓,喊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时,我们北上支队的人正在举着有劲的手,却见当地的人哗啦全部跪拜。我们惊异地看着。
那时我们不能有别的想法不能说他们迷信、愚昧、落后,我们只能认为他们最红。看到他们如宗教徒般地虔诚,我们的膝盖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他们跪拜。我在一边跪下,感到好笑忍不住地笑出了声,我身边的李阿鸿用手掐了我的屁股,我抬头看到了一张严肃的瘦脸现出的带有极恐惧的表情。我害怕了,转过头朝着上方朝拜起来,那情景回忆起来好似朝拜皇帝老爷没什么两样。
天黑了,我们吃完稀粥咽下芋头,黑夜如潮从四周蔓延过来,淹没了红庙。我们感到了可怕不敢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我和黄小云各自跑到自己的未来男人屋里,和男人谈论革命然后又加上爱情。这个结果应该是令人满意的,没有了亲人的监视没有了旁人的笑话,在寂静的夜里在荒凉的地区,我们的男人却早泄与阳痿了。我对爱情的烦躁和不满从和黄小云的谈话里得到了印证。我们快活的事是白天的革命。夜色来临,我丰满的乳房在一次次抚摸中没有得到剧烈喷射而来的滋润如翠峰在一片火海里变得焦煳蔫黄了。
05
破庙变成了红庙之后的形势是非常可怕的。中苏冲突升级美帝国主义想利用台湾、日本为跳板入侵大陆,红色的大陆已成了一个大兵营。所以,在对付外来入侵之前一定要肃清大本营里的奸细。北上支队与革委会开了三天会,接着开始了战备工作。北上支队扩军了,李官庄的团员和先进青年被吸收入队,就是说北上支队由原来五人增加到三十五人,编成两个排,一排排长由政委李阿鸿兼任,二排排长由队长江雁飞兼任,副排长由队里的队员担当,焦晓东成了参谋长,我和黄小云成了文书,听焦晓东的安排。革委会又从村里派来一个红色寡妇——思想积极、成分好的李六婶给北上支队做饭,晚上给北上支队值班。那时没有电话,有事就打更敲锣,让人想起打日本鬼子的电影里喊“平安无事了”的更夫。李六婶搬来的第二夜就敲了锣,三个男人在慌乱中武装好了,我乍一听却吓得往被窝里钻,感觉阴森森的刺刀就扬在屋里对准了我。我害怕的程度可想而知,当听到院中有说话声,才慌忙起来到院中问李阿鸿又问李六婶。李六婶毫不畏惧指着南山上说山上有火把。我们进入戒备状态,看着山上移动的火把猜想是哪个部队的人在进行游击战争或军事集结与转移的演习。
天亮了,我们召集北上支队的队员在红庙四周修建简易工事。就红庙的地理位置来讲,它是个易攻难守的地方,如果敌人袭击特别是在夜里,那是很难防备的。同时,我们进行了徒手格斗、棍棒舞耍的表演,民兵连长发了步枪,一排一支。江雁飞、李阿鸿在民兵连长的指导下进行了射击。我们自信我们具备了打败敌人的能力。
当天夜里,南山的枪响了,李六婶敲了锣,我们进入工事,三个人围着一支枪争相摸着,我的胆儿大了盼望山上的敌人下来出现在我们早已准备的枪口下,纷纷撩倒。夜里的风很冷,我们躲在战壕里练功,先是俯卧撑然后起蹲练习,身子热乎了就趴在枪旁边看着山上。过了一会,从庄里来了大队人马举着火把进入了我们的工事。周书记已经披挂好了,旧钢盔戴在头上手里端着那把冲锋枪腰里别着手榴弹。山上亮了火把,似在向我们挑衅。李副书记建议往山上放一枪,如果回枪说明是敌人如果不回可能是盟军。真的要打仗了,我首次见到真的动武,浑身的热血沸腾着比服用兴奋剂的运动员还精神。周书记荷枪实弹往山上瞄准了步枪,“砰”的一声,整个山谷都炸开了,我们跷着脚尖看山上的变化和动静。山上的火把灭了,我们猜想周书记的枪打中了敌人。那时,我们是多么地佩服周书记,把他当成了过去年代的战斗英雄。接着山上传来了枪响,枪声穿过震颤的山谷,击在阵地前一块大石头上起了火花。
“卧倒!”
周书记喊了一声,我们全部趴在工事里,火把也熄灭了。从他有力的话声我们知道他戴着钢盔威风凛凛地站在战壕里,握住枪随时准备射击。我们爬起来趴在工事里,望着黑黝黝的山峰那是确实存在的敌人。
天快亮,李副书记着人陪李六婶生了火,天明了一人喝了一碗高粱稀粥,然后大队人马随着周书记端着武器上山了,去攻击昨晚上的敌人。战争此时全面爆发了。我们在山上进行了十几天战斗,山上找不到敌人,便重复着周书记打游击的长征路线,在那个进行过激烈战斗的地方安营扎寨,燃起了篝火,和前来偷袭我们的野狼进行了战斗,打走了凶狠的狼之后,在他挖出钢盔和枪支的旁边紧挨着出土手榴弹和步枪的地方,又挖出几具头骨及夹在骨子里的子弹。如此收获让我们感到兴奋不已。十几天的战争我是全部参加了,本来很快能够忘记,可是那时我来月经了,剧烈的腰疼使我极度地难受,我盆骨中间的夹缝在汹涌着似革命精神一样的血水,它们沛然而出。山上的风和风中的怪石树木都是冷冷的,这被我们征服的“敌人”不能给我温暖,我需要李阿鸿的照顾。此时他在前敌指挥部里无暇顾及一个拖拉的士兵,我,这个任务就落在了黄小云和焦晓东身上,黄小云不服高山的气候,便苍黄着脸呕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