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我心中的委屈全部舒坦地流出来了,我盈着泪水笑了,说胜利是我们的。红色兵团的将士欢呼着。我欣喜呀疯狂呀,我加入了红色兵团任宣传部副部长。红色兵团斗争的目标是打击混进革命内部的敌人。清洗、严查、专政是我们的动作名词,一连串的斗争,我们彻底出气了解恨了,我和他可以搞红色恋爱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红色兵团带兵增援那个造反派司令,结果被打败了,退守在学校里,后来几支来路不明的部队共同围剿红色兵团。一场残酷的自戕战进行了三个黄昏,直至鲜血不再流淌为止。过两天中央、省革委会来人调查得知牺牲了三十多名红色兵团士兵死了五十多名敌人,再后来都是拥护革命而战争,就不了了之的收场。我想复仇的愿望落空了,我抱着他的尸体把他送回老家安放在他的坟地里。我恼羞成怒,自动与家庭脱离关系,下放到这个煤矿。其实家庭早就对外宣布跟我划清了界限,不认我了。煤矿的政委和团长知道我是谁,还是对我加以照顾,可惜我不理那个情,我依然我行我素。时间过去了,我在痛苦着反思着,我的他是我害死的呀,如果我不让他红,他也许还会活着。’
她讲完,我们扒在一块掩面而泣。她握住我的手说:
“你比我好,你的男人还活着,你们的种子也开始发芽。”
后来,我与她真的成了一个人,同名同姓。她帮我托人去找李阿鸿、焦晓东的下落,寻找是困难的。那时乱哄哄的,到哪儿去找呢?梅花姐有办法,她托有权的人打听,后来终于查到了李阿鸿、焦晓东的地址,湖西农场。我激动着往鲁西南写信,谁知一时没有回信。我在焦盼之际肚子慢慢隆起。二三个月是不碍什么的,我盼望着李阿鸿能来信,我很想知道他们的情况,我急得哭了许多次。可以说那时的恶梦全都是关于他和我肚中的孩子的事。我也作了最坏打算。如果他不在了呢?我又如何把孩子生下来?
梅花姐很尖锐地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如果你的男人死了,你是生还是流产。我果断地说不流,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绝对不流。我怎么狠心扼杀我自己的骨肉呢?梅花姐高兴了抚摸着我的肚子,温情地说不论李阿鸿在不在,都要生下孩子,我帮你抚养。我高兴了抱着叫亲姐姐。她忽地问我,孩子生下来叫我什么?我愣了愣,看着她期待的目光,说了一句让她非常高兴地话:
“孩子叫你妈妈,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吗。”
我是个早就死的人。纯粹为了孩子活着。我这一句话给了梅花姐重生的希望,她搂着我似她怀孕一样,她用轻松的尖腔重复孩子会叫我妈妈的话,是男孩是女孩呢?我们进行种种猜测那美丽的小生命未来的模样。也许彼此都感觉到这间小屋不是我们两个落魄的女人了,而是存活着一个光彩照人的主人,会调皮闹人会撒娇耍无赖的小宝贝。
有了梅花姐的照顾我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首先是年龄问题,我要生孩子必须再等几年,否则难以登记,她只是和矿上某个负责人招呼一声,就把我的年龄改大了几岁;再次是矿上对我的特别关照也松了,她陪我到过政委的办公室如进自己的家那样随便,她指着我说,我的姊妹是个好样的干吗拿她当敌人。政委以后就真的对我客气了,我知道是梅姐的作用。
井下的生活还是很紧张的,每个人的活都不轻松,她私下问过我,你还能干吧,我说能。只是井下肮脏的空气让我担忧,那发霉的气味和有煤尘瓦斯的气体会从我呼吸的鼻孔中进入我的肚内危及我的胎儿,我似乎看见我光亮的小宝贝挥动小手在呼吸着带有灰尘样的煤尘空气。
梅花姐时时照顾我,她怕别人提意见就把我与她拴在一块,平摊的活儿特别是重活她干的超过了她应摊的一份。可想而知,上井后我们都是疲惫不堪,洗了澡吃了饭,有时还要应付无聊的政治学习,回到屋直叫好,坐在床上脸对着脸,绣着梅花。梅花姐有了精神,开始如工厂一样批量生产梅花,在能绣的被子上褥子上床单上毛巾手绢上都绣出了鲜艳怒放的梅花,朵朵数朵朵,屋里成了梅花殿堂,我们真的成了梅花主人,如《射雕英雄传》的桃花岛上一样,飞扬着绚丽的娇红。有一天,梅花姐用一块青布绣出了一枝白梅花,傲霜斗妍的花朵在黑夜中开放,有几分阴森有几分悲状,我惊异地看着。她感觉到了我的态度,反问:
“白梅花不好吗?”
她取下竹子把绣好的梅花放于红色梅花中间,我对比看了,说很雅致。她笑了收了起来对我说,这是留给自己的。她怕人说闲话就再也没多绣那招惹是非的白梅花。当我们俩时她会取出悬挂于花园中,点缀出一派生机。有一次,我看着突然失声说:
“我觉得红梅花越看越俗,反而觉得白梅花越看越美,太新奇了,太纯洁了。”
她得意了,看着黑夜中怒放的娇美,问了我一句,是吗?
有了梅花姐,那一阵子活的挺快活,尽是顺心的事,使我对这座荒凉原野上的矿山感到亲切了。有一天傍晚,我和梅花漫着步去队里的会议室开会,办事员冲着我们说:
“楼上有梅花的信。”
我们听了心都跳了,我们好似被人遗忘在这荒原中,有谁还会想起我们。难道……,难道的事还是实现了,我们兴冲冲地往楼上跑,看到队长的办公桌上有一封牛皮纸的信,我们几乎是同时伸出手按住了,然后看信上的字及邮发地址。是我的,我看着熟悉的字看着那让我梦萦魂牵的详细地址。我想打开,梅花姐止住了我。我兴奋着下了楼又回到了会议室坐在后面的椅子上低着头,忘却了队长和梅花姐在说些什么,我的头脑的思维自私地将外界信号关闭,我在自己巨大的体内穿山越岭,与我的孩子坐在一个阳光的山坡下进行对话,谈论着湖西农场谈论着他的爸爸李阿鸿及其战友焦晓东。
到了屋子里关死门,拆开信,却是寥寥数语,问我还活着吗?李阿鸿、焦晓东在信里说,他们活得很好。
“他们还活着!”
这是在投石问路,问问还活着吗。活在人世就好。我们终归是高兴的,我几夜难眠。抓紧回了信,期盼着他们寄来分离后的所有心情。信的周期很长,我只有耐心地等待,只有用回忆过去来填补我的思念。
没想到,在第二封信来临之前,就是在我怀孕三个多月的时候,是寒冷的春天吧,煤矿出事了,女子掘进队遭受了重创。
11
梅花姐往后翻了相册,指着一个合影,让我看。我站起身子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两个梅花的合影。显得腼腆的是我的表姐,显得冷静的是表姐的背面,另一个女人。这是她们俩最后的一次合影。
那时咱们国家很穷,急需用煤。矿上开始搞会战。女子掘进队开了隆重的誓师大会,与矿上的由男人们组成的青年突击队开始了劳动竞赛。为此,双方摆了擂台。擂台设在井口,那进军速度的红箭头似作战一样往上前进。同时矿上的广播喇叭在整天的叫喊,有个通讯员专门写了一篇肉麻的通讯报道《梅花与梅花的较量》,借用毛泽东他老人家的梅花诗开头,着力渲染我们姊妹的冲天干劲。本来我是不想那么卖力的,可是被人架了起来,我只有崇高了,顾不得我肚中的孩子了。尽管梅花姐时时提醒我时时照顾我。一个班要干两个班的活,谁还有那么多力气照顾人呢?说来也怪,本应最力怯的我却是最顽强的,姐妹们都累得快没有多装一铲的力气了,我却有。后来才知道是我怀孕的缘故。多年以后,在报纸上看到东欧的女运动员为了取得好成绩就怀孕,没有男人的找野男人。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啊,女子掘进队风光啊,三个班棒极了绝不落后于如小老虎的青年突击队。我还能记清那特殊的场面:飞扬煤尘的巷洞,浑身是汗水的脊背,明亮的灯光照射出一个个特异镜头。几乎所有人包括我,都穿着夏天的汗衫,有泼辣的光裸着上身。那时是不带胸罩的。有时,迎头太闷热了似夏天的酷暑,胆子大的女人们干脆就脱光了衣服,穿着裤头,在迎头干活。我也脱过,但没有脱光,上身还是穿着小背心的。女人洁白的身子流着汗水,汗水有磁性,一会儿就把巷道里飞扬的煤尘吸附过来,洁白的女人变成了油光滑亮的黑人,只有快乐地说着关于男人的笑话时,才能够看到对方的牙齿是白的。
我们毕竟是女人,还是怕男人进来的。巷道的入口处有推车或者是开电绞车的女兵站岗放哨。不让男人进来。就是领导进来,也要等一等,去通报,让我们穿上衣服,才能进来。
进尺很快。地质科的测量员经常来测量,后来多了人,扛着经纬仪天天来,我们知道快对穿了,就是与对方迎头而来的巷道打通。我们用怀疑的目光询问,能让不同方向不同水准的洞子对穿吗,他们是火眼金睛?巷道对穿,也叫透窝。
透窝就在我们那个班。临下井前女子掘进队与青年突击队在食堂会餐,矿上的领导为我们鼓劲。地质工程师讲了透窝时的注意事项,双方约定上午11点钟放炮。炮声之后标志着会战结束,我们高兴啊,方成几万吨煤的工作面马上投入生产了,祖国前进的车轮因我们的劳动而加快。那天下井的人很多,负责会战的副矿长、工程师及女子掘进队的队长、政委们也下井了,要亲自目睹这一巨大的成功。
这段火热的生活,使我慢慢复活。我看到生的希望与伟大。没想到却转眼即逝。
打眼装药前要敲帮问顶的,一切准备就绪,我们撤到后面的巷洞里,在高兴地畅怀着,甚至有的人说会战胜利了,只想在床上睡一天。我也问了梅花姐,她点了头说就在床上睡觉吧!正在悄悄说着话,忽然有人喊:准备,放炮!
巨大的炮声如山摇地动般地传来,我们听到炮声好似分娩生下婴儿一样的好受。在我和梅花姐握手相庆时,一股更大的风浪似海啸般推动着,洞子里劈雳叭啦的响。忽然有人惊恐地叫道:瓦斯爆炸了。说话是慢了的,火海迅速燃烧扩大。事后,当我侥幸活着才知,在透窝时发生了同时同分同秒的放炮,导致瓦斯爆炸,那如原子核般的巨大力量摧毁了井下的许多设施,直接是巷道坍塌,电断了抽水大泵停了,井下水上来了。
瓦斯爆炸给女子掘进队以重创。井下传来惨绝人寰的叫声。在出事的刹那,众人纷纷逃生,大部分往大巷里跑,结果全遭毁灭。当时我吓懵了,被梅花姐拉着往上跑,错跑到一个死巷洞里,跑到尽头回过头见原来的地方坍塌,可怕的地狱之声暂时消失了。我们俩抱在一起痛哭。说实在的我们感觉完了以为跑出去的人幸运。当我们在绝望中坐下,用还明亮的镀灯往下照着,发现了死亡的女子掘进队队员焦糊的身体,狰狞可怖的面容在平时会让我惊叫不已,现在反而不觉害怕了,因为感觉自己的脚已踏入地狱之门,知道自己死了。巷道横七竖八的梁子柱子落下,矸石煤块堵了半个洞子。
其余的人都死了,我们还活着。待发现因错而获生时,我们姐妹俩战栗着流着泪水抱在一块。似海难中的沉船之后,死亡的海面上响起了悲惨凄凉的哀乐,海水中漂浮着一块块严寒的冰块一个个僵硬的尸体。
我们困在黑巷洞里,为活着而战了,先是拧灭了灯接着去找水,坐在坚固的棚子下,把发芽的柳木桩找来。我听说一个革命者被敌人关在监牢里七天七夜没有饭吃,是一根柳条棍救了他。该准备的准备好了,我们靠在一块等着求生的机会。我们也试探了几次能否闯出去到大巷里,可是巷道被上涨的水逐步逼近,我们只有退缩原地,无法出去。
这是与蹲在自己面前的黑暗死神作斗争。洞子里漆黑黑的分不清白天黑夜也计不准过了几时几分,两个喘气的生灵从互相呼吸的气流中得到安慰。水上来了,我们后退把柳木桩也往上运,水继续上涨,我们又退,饿极了开始吃柳树芽。苦涩的食粮还得节省着吃,水还在上涨,我们吃着树皮心里发慌,如果水涨到洞顶我们死定了,这时,我们有气无力地开始交待后世,自然是生存与死亡的话题,可惜的是我们死不足惜我们的孩子没同妈妈见面就同妈妈上了黄泉路,在阎王桌前报到母子才会相认,那时都是野鬼了,又想起他的爸爸李阿鸿可知我们母子在罹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