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他本人说，是你为他做的担保，才把他从日本人的手里救出来的？
是，是我作保，才把他从日本人的手里救出来的。
那你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把郭子信从日本宪兵队救出来呢？
我刚才说过了，我们俩是童年的伙伴，是老乡，是同学，而且还是一块走进县城的。
可是，你们俩所走的道路不一样，你是一个日本鬼子的汉奸走狗，你为什么样要放过一个地下共产党的党员呢？你难道不知道，你挖出了一个地下共产党，你能得到日本人的奖赏吗？
我确实不知道郭子信是共产党，如果知道他是共产党，我也许就不会舍生忘死地去救他了。
你的意思，郭子信这个地下党是冒牌的？
从前，我感觉他不会是共产党；现在，解放以后我才知道他就是真正的共产党。
真正的共产党也有叛变革命的时候，据我们掌握的情况，郭子信在日本宪兵队里，是靠着出卖自己的同志，才保住了自己的一条狗命。你老实交待，郭子信他有没有变节行为，有没有判变投敌？
没有这事。
看起来，你是与郭子信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
我们俩从小就是一对冤家对头。
那两个人这一下抓住了把柄，怎么样，再狡猾的狐狸也会露出尾巴的，你刚才还说，你们是一块长大的同学，伙伴。这转眼间，怎么又成了冤家对头了？你驴唇不对马嘴，你自己也难圆其说。刘允呀，我们太了解你了。来找你之前，我们已经对你进行了认真细致的研究。你老实交待，你们既然是冤家对头，你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郭子信？
无论我怎么说，他们都能找我的毛病。索性，我也就不说了。你用沉默这种方式，更加激怒了革命造反派。他们先是用文斗来整你；文斗不能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就要采用棒子炖肉来触及你的皮肉。我记得清清楚楚，郭子信从宪兵队回家的时候，他被日本人打得那个惨相。当时，他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世上没有比人更加抗打的动物了。他们把我按倒在地上，用脚踩着我的头，用皮带，三角带，用绳子头，用弹簧鞭……几个人轮流换着上，打得你死过去了之后，再用凉水把你浇醒。等你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审问你，说，郭子信是怎样向日本鬼子出卖自己同志的？怎样向日本鬼子出卖地下党组织的？你不要以你不说，我们就什么也不知道。告诉你吧，以上所说的，历史上都有记录。我们如果不掌握情况，我们就不会找你来了。
我说，郭子信如果出卖同志，他就用不着我来为他担保求情了。他就能得到日本人的奖赏，可以得到一大笔奖金。
看起来，你这个日本帝国主义的忠实走狗嘴里咬着屎橛子，用大麻花你都不肯换哪。要宁死不屈是吧，看起来只有以夷制夷了。
你可能不知道什么是以夷制夷，所谓的以夷制夷就是把我送回牢房里面，让同牢房的犯人们用特有的方法来折磨我。我也许不害怕棒子炖肉，但我却恐惧牢房里的罪犯采用的触及灵魂的方式。
你遭到罪犯对你的迫害了吗？
我被他们打得已经到了临近死亡的边缘了，我什么也不知道了。在我的记忆当中，我的一生，唯有那几天好象丧失了记忆。后来，同牢房的狱友们告诉我，老犯们谁也不肯动手再打我一下。照我目前的状况，再多戳我一指头，我可能就会立刻咽气。监狱里死了人，同房里动了手脚的犯人就会成为替罪羊。所以，有经验的老犯们都在精心地呵护着我，使我又从死神的手里回来了。
你保了郭子信，郭子信他没有报答你吗？
文化大革命那时候郭子信也是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我呀。
据我所知，郭子信的一生，只有那一年当中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他在更多的时间里，都是风平浪静地当官。
刘允似笑非笑地，别看他一生飞黄腾达，我在监狱里度过了三十年的光阴，但我这一辈子最瞧不起的人，不是布衣百姓，而是郭子信。
在那当时，只要你说一句，郭子信是个叛徒，你可能就会得到释放。
但是，我确实不知道郭子信是不是叛徒，我不能随便乱说。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我知道，不管我说还是不说，他们都不可能释放我。
今天有好几次我想对刘允说，我就是郭子信的孙子，郭子信就是我的爷爷。可是，话到了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绝对没有套刘允话的意思，我想，只有在最宽松的时候，他才会表现得最真实。我爷爷的好与坏，已经与我没有多大的意义。索性就让这个历史留存下来的老人随心所欲地说吧。
我问，你知道不知道这个郭子信担任什么职务？
刘允说，刚解放那时，他就当了县长。江山轮流坐，大权换着掌。日本人统治中国，也到了终点。国民党又不得人心，江山只有共产党来坐。
一九四五年，大连地区就光复了。郭子信这个当年的地下共产党此时就冒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刚解放时，他当的是五金县的县长。到了六十年代，他就当上了市公安局的局长。七十年代，他就当了司法局的局长。
只要郭子信说句话，你就能从监狱里释放出来。
只要郭子信能把当年我出面保他的事告诉组织，说我对抗日战争有过贡献，我也许罪也能轻一些。但是他没说，他整整关押了我三十年。幸亏我活得岁数大，我的岁数小，大半辈子扔在监狱里了……
是我不好，尽让你回首往事，上你伤感。老爷爷，你休息一下吧。今天，你也不要回去了，你就住在我家里。
刘允摇了摇头，不行啊，我不回去，扔在家里的“县长”谁管它呀。再喝口水，我就回老家去。我们吃剩下的东西给“县长”带上一点，“县长”不知会乐成什么样子。
老爷爷，别着急，等一会儿开车送你回去。
郭庭长啊，我这辈子就没遇见一个象你这样懂事的年轻人……
别说我，还是讲讲你吧。你救出了郭子信以后，你一点也没有受到连累吗？
从表面上看，我好象没有受到边累，其实，出了这事以后，我也面临着诸多问题，眼前的障碍突然多了起来。因为我毕竟不是日本人，我还不是张本政那样死心塌地卖身投靠日本人大汉奸。到了一九四0年，日本人要把我调到关内去。日本人在关内实行的是三光政策，他们恨不能把中国人全部斩尽杀绝，这才是日本人的国策。但是，中国人也不会老老实实地伸着脖子等着你来砍头的，我们是要反抗的。日本在关内，每占领一块地盘，就要建立自己的伪政权。伪政权要有人来担任，他们想到了我的头上。他们说我当县长有几年了，有相当丰富的经验。到了内地，让我树立起一个样板，让别的伪县长向我学习。可我知道，那些伪政权都是临时的，日本人真正看重的是他们的关东洲。把我从这里调出去，调到内地去当那众目睽睽下的汉奸。我终于想通了，这就是我的下场。你有天大的能耐，在日本人的眼里，你都是他们手头上的一张牌，一件工具……
从一九四0年离开金州以后，你什么时间才回到老家？
一九四九年我才从北京回到金州。如果那时我在北京不回来，我的命运肯定不会是这个样子。但我却鬼使神差地回来了，那时我也太惦记着家里，太惦记着我的亲人了。
天色已经有些黯然，时间在我们说话间不经意地悄悄流逝了。
刘允瞅瞅表，他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你也用不着去送我，我自己坐公共汽车回去。车很多，很方便。
我知道也挽留不住他，连忙穿好衣服，抓起车钥匙，与刘允一道下了楼。
一路上，刘允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说，人老了，就想着能有个听我说话的人。现在的年轻人，谁愿意听老人说话。难得能遇上你这样理解老人的年轻人。好啊，难得啊。我把我的这一辈子的事情全部告诉你，别人再讲我不好的时候，你就告诉他们我刘允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把刘允送回家里，我也没有停留，在离开的时候，刘允怀里抱着“县长”一直把我送出很远。我已经鸣了几次喇叭向他示意，我要走了。他还是沿着村道跟在车后面，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离开狼窝以后，我也没有直接城里，而是来到了法庭。今天是刘风值班，三十里堡的几个同事也都在，他们正围着桌子打扑克。他们中午好象都喝了酒，值班室里全是酒气。看见我，刘风他们已经战得昏天黑地，已经顾不上什么礼貌了。有人想站起身来，也有人生怕忽略了战术上的每一个细节，看错了一张牌。一边打着招呼，一边紧紧盯着桌上的扑克牌。
我说，你们玩你们的，我随便看看，没什么事。
刘风说，庭长是去看望刘允老爷爷的吧？
我说，老爷爷那么大的年纪，去看看他也是应该的。
刘风哼了一声，我可是提醒你，老爷爷他现在可是吃咱们法律饭的。
他吃的什么法律饭？
刘风说，刘允他就是靠着给人写状子打官司赚钱的。打赢了五十年前的陈年旧案那埸官司，刘允可是了不得了。再加上你这个当庭长的三天两头去看望他，同他打得火热，他就更加了不得了。你没听说，如今，人家刘允一般的案子也不予以理睬，也不是什么样的人求他写状子他都答应。外界说什么样话的人都有，这对你影响不好。
有这么严重？你夸大其辞了吧。
刘风马手里的牌递给旁边观战的人，她脱出身来，把我拉到了她的办公室。她的神情挺严肃，小郭呀，作为老大姐，这话我要跟你说。我才三十出头，就提拔当了庭长。你的前途光明着呢。三年过后，你就是当院长的材料。关于刘允老爷爷，你不要与他搅和了。你对他仅仅是感兴趣，你给过他笑脸，这也足够了。你和他的关系也不向前发展了，对他无所谓，对你来说可是挺重要的。大姐与刘允是老刘家的本家亲戚，我跟你说这样的话，你就好好地寻思寻思吧。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刘允他到底怎么了？我从来也没觉得他怎么了？
他人不好，品质不好，本质不好。大姐为什么带你到刘允儿子家去，就是想让你受受教育。让他自己的亲生儿子现身说法，比什么都具有说服力。我们老刘家在三十里堡是大姓，要是刘允有点人味，他那么大的年龄，辈份那么高，我们一家给他一口吃的，他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可是他偏偏就不象个老人，他现与国营农场的那些一天到晚上访告状的工人们串通起来了，看看告状这条路走不通，又要通过法律手段，喊出的口号是要惩治一些导致国有资产流失的相关人员。所以，大姐提醒你，别和刘允掺和在一起。他们闹事，别把你给牵扯进去。
刘姐，这你放心。我虽然年轻，别的不会，我会用法眼辨别好人坏人。
那大姐就放心了。你今天来得正好，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正是“非典”期间，你们聚集在一起打扑克吃饭，你们也不怕感染上“非典”？我可不和你们掺合。
那你和刘允掺和就不怕传上“非典”？
我笑了，我看过电视，专家说了，这次“非典”传染的人群就是青壮年，因为他们社会交往多，流动性大。而老人和孩子相对传染得少得多，也许SARS病毒也懂得扶老携幼。我走了，你们继续战斗吧。
离开三十里堡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今年虽然是羊年，雨水挺多的。过五一节，已经进入了夏季。可是，天总是阴着，没有感觉到温暖的夏季的到来。我打着大灯，把车速控制在八十迈左右，慢慢悠悠地往家走。快速路的收费口又要停车检查，又是消毒，又是量体温。因为我是市内的车牌照，又是法院的公务车，车上也没有拉着外地人，所以，检查站的人就放我过去了。
让“非典”闹腾的，五一节谁也没有过好。黄金周也没有黄金了,大家在挺郁闷的气氛当中度过了一个五一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