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集市就在镇外,等他们走进镇中的时候,这里才刚刚真正的苏醒,黄土的街上已经有人早起了。
但有的人已经醒不过来了,已经永远的沉睡。
一个脸上,身上脏得仿佛几年没有洗澡的人死在了一条弄巷的最深处,一条腿迈在开了一半的糕饼点门内,手里还紧紧地攥着吃剩下的半块这老字号的糕点。
酒香不怕巷子深,可黑暗和罪恶却也是无处不在。
杂货店的门半掩,风吹来,门哐哐直响,发出一阵奇异的啸声,店主躺在店内,血早已流干。
卖香粉的门面已经开张多时,却已经闻不到隔壁那晾在门外死鱼的腥气,看不到店主出来,卖鱼者已死。
也许他们昨天还在为鱼腥气影响了香粉的生意争吵,现在却再也没了生息。
至于妇人,还有樵子也许本来就是刺客原来的身份。
小镇算不得荒僻,但镇民不多,平时死的人自然也不多,所以棺材铺的生意自然更不好。
镇民却惊讶地发现这么一大早棺材铺就有人登门。
登门者有两人,王仲云,邬元化。
王仲云没有去推,也没有用脚去踹,因为门是半开的。
走进去的时候,才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人。
屋内一股新伐之木的味道,还有漆的怪味,这两种味道都可以让人接受,但混杂在一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臭味,闻多了会让人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棺材铺里没有人不奇怪,有的只是棺材,扣着盖的棺材。
这间屋面背向阳光而开,阴暗湿冷,一个半人高的柜面,柜里无人,很破烂,柜面上露了一个洞,上面居然还亮着灯,很特别的灯。
灯分多种,八角,六菱,兽纹,最普通的菜油灯,到描龙绘凤的宫灯,边角都打磨得极为光滑。
这盏灯却像是一只鹫,长喙似剑。
棺材铺总会让人想起不愉快的事情,所以阴森黑暗不会让人感到特别,似乎这里就应该这样。
这盏灯却奇异的明亮,它似乎并不属于这里,这种奇异的反差,倒让这不大的屋子有了种奇诡惊悚的感觉。
光与暗,永远格格不入。
阴与阳难以共存,便是这种感觉。
两口没有上漆的棺材,大的很大,大到每副棺材里躺上两个人都不会嫌拥挤,小的只能躺下一个一米左右的孩童。
邬元化看了几眼,便退到门口,他很失望,没有看到凶恶的刺客,却看到令人晦气的棺木。
“走吧,没人,上当了。”他道。
王仲云却盯着那巨大的棺材,棺盖还没有钉,他轻轻地抚摸着,竟有一种温情的感觉,眼神好像很悲哀,“也许这里,有人。”
邬元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很难将他和刚才连杀几十人而面不改色的王仲云联系在一起。
死人有什么可难过的?这世道每天都会有人死去,战乱,疾病,饥饿,再说,有棺材不一定就有死人。
棺材里也会有活人。
王仲云的手已经伸了出去,将要触到棺盖的缝隙,又忽然缩了回来,忽然后撤两步,拨剑,一剑砍去,屋内骤然亮了一亮,然后棺材的一面竟被一剑削了下来,竟真的滚出了人来。
棺材里果然有人,死人,脸色已经变成了青灰色,像那外面的街道。
一个男人,头发里还粘着手指长的树枝,一个中年妇人,第三个人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木材的香味,也许他们生前相识,却并不熟悉,如果今却共眠一棺。
这算是一种缘份吗?
大的棺木也许是有钱人家为了放一些殉葬品所用,现在,只放了三个人,一个樵子,一个妇人,一个棺材铺的店主。
原来他们在这里。
王仲云闭上眼睛,脸上的悲伤之色却更浓,他似乎看到了当时的景像。
店主夫妇刚卸下门板,一个樵子便出现在眼前,笑着打躬询问是否需要他赶早进山砍些粗直的木材。
店主忙邀请他进来详谈,樵子刚走进店铺,他们刚刚坐下,外面又进来了人。
三人还来不及惊诧,却只见刀光闪动。
邬元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不是愤怒,而是,惊恐。然后他手里的兵器以雷霆之势击出,势如山崩,击向那具小的棺材。
那具小的棺木忽然格的一声,棺盖飞起,向王仲云而去,一个小小的身影弹起,竟是一个八九岁孩子模样。
那孩子身子甫一弹出,手中的环也飞出,很大,成年人身体那么大的环,也许不能叫环,可以叫圈。
那个死去的屠子的话至少应验了一半,那就是这里果然有人在等,等他们自投罗网。
王仲云望着棺盖飞了过来,棺盖飞至半空,那项圈忽然击破木板,后发而先至。
他的人却像是早已知道般,那圈刚起时,他的人已倒地滚出,后面厚厚的石头墙面竟被砸了一个大洞出来,圈击空,从破空而出,不知落到何处。
这一跌,一滚,第一波袭击落空,邬元化排扒木却已经到了。
那个孩子也许是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这一击之上,砰的一声,他已经像一个破布袋一般被击中,小小的身体竟被击得从那破洞中穿中,落到了外面的街道上,滚了几滚,居然强撑着翻身站起,然后腾空而去。
王仲云已经滚到柜面前面,忽听风声呼啸,那柜上的破洞中嗖的飞出一只飞环,白如玉。
王仲云无瑕起身,单手一撑地面,身体居然横着向上飞起,玉环堪堪从他的鼻尖掠过,带走了一粒晶莹的汗珠。
邬云化高大的身影厉吼奔来,王仲云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以为埋伏会在棺材里,结果只猜对了一半。
他的注意力都在那具大的棺木上,从未想过那小小的棺木中居然也藏有刺客。
更没想到是一个孩子,那又是谁?
好毒辣,这个人是谁,设下了如此狡诈狠厉的埋伏,要是没有邬元化,今天能不能走出这铺里都很难说,也许自己已经躺进那棺木中,四人同穴了。
正是先前宫中逃走的刺客,已经从柜后而出,邬元化正在赶来,王仲云挺剑欲上,二打一,危险已过。
他们进来的时候没有关门,门是虚掩的。
一阵晨风从门的缝隙中钻入,灯罩内的灯光居然闪动。
奇异的灯,忽然有了奇异的变化。
忽听啵的一声,灯芯轻薇地炸裂,然后那个在宫中被番天印击中消失的刺客又凭空出现,他竟没有死。
他出现了,却没有人注意灯不见了。
王仲云,邬元化都愣住了,一愣神间,这个人出现的突兀,走的也很突兀,身子一纵已穿出破洞,那飞环刺客作势挥环,邬元化急退间,他也穿洞而出。
等王、邬二人紧随而出,只看到雾气如纱,人已飘渺无踪,全身汗透如浆。
王仲云神色终于如雾般凝重了起来,追还是不追,不追,不甘心,追,生死难料。
前面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凶险的机关埋伏等着他,可他遭遇过的凶险还少吗?
他们又从那破洞中走了进去,屋子凌乱,味道从破洞,屋门散出,似乎更加难闻,地上有尸体,对面的街上已经有人看到这一幕,正在弯腰呕吐,门旁甚至还有一个女人扶着墙,看样子吐得不轻,只是看不清脸。
不是谁看到尸体都会淡定。
邬元化却淡定的很,甚至有些意犹示尽,舔了舔嘴唇,失望道:“回去吧,人已经跑了。”
王仲云却笑道:“不,也许这一切的幕后之人并没有跑,他还在。”
“还在?”,邬元化惊疑不定,这屋里哪还有完好的地方?
王仲云伸手一指,邬元化回头望去。
镇旁有座矮矮的山岭,岭的半腰有一座木屋,正对小镇。
邬元化不解,疑问道:“人在那里?,幕后的人怎么会在那里,难道不是在镇里的某处?”。他竟一口气破天荒地问了这么多。
王仲云道:“必在此处。”他信心满满,语言竟如邬元化一般简洁。
“为什么?”邬元化问道,他实在不懂,如果他是幕后之人,何必呆在这里,回家等消息便是。
“这人必定长于算计,这样的人都很谨慎对吧?”
邬元化点头。
“如此周密的计划,一环套着一环,动用如此多的人力,物力,你想,他会不会放心在家睡觉?,是不是一定会亲眼看着,亲自布置,以防有所纰漏?”
邬元化有些明白了,可还是问道:“那怎么能断定他在那间小屋?”
王仲云手指小屋道:“这里都是平原,还有更好的地方能够方便看到他布置的陷阱所在吗?”
他接着道:“他难道不想看看自己的成果吗?,这样的人一定会喜欢亲眼看到自己的猎物掉到陷阱里的。”
邬元化笑了,用一种崇敬的眼神看着他,丁策年少早熟,可和他比起来,还嫩得很。
邬元化笑道:“那还不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王仲云也笑道:“对。”,又道:“如果捉住了那人,你的生活就会改变了。”
邬元化奇道:“改变什么?”
王仲云笑道:“你以后会穿绸制的衣服,吃着上好的米做成的饭,喝天下最好的酒。”
邬化元忽然感到天是这么的蓝,这人笑得是这么的可爱,门口吐得一塌糊涂的女人也一定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当他走出棺材铺的时候,发现那女人已经直起了那柔软的腰,脸色虽然有些苍白,却果然很美,虽然和他差不多年龄,已经很美了,他发誓,从没有看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漂亮美丽的女人皱着好看秀气的眉,看着他们,竟然笑了笑,这一笑,在邬元眼里,倾城,又倾国。
王仲云却忽然呆住了,他见过她,却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就好像看到一只夏天的蝉出现在了冬日里。
邓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