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今天本该有许多波折,可前半段却诡异得平静。
许久,黄氏家中没一点动静。
许久,街坊四邻没一点察觉。
许久,官府衙役没一点关注。
尔全醒来时发现自己正靠坐在墙角,他缓缓撑起身体,觉得口中很渴。
看了眼桌上早凉透的豆浆,他费力端起碗一饮而尽。
最终没往日豆浆甘醇,却只有浓浓的腥甜顺着喉咙奔涌入腹。
缓缓抹抹嘴,他的手便沾上浓稠血浆。
慢慢低下头,才发现平日被黄氏精心打理的外衫已被血浸没模样。
家中黄氏自幼可是大小姐出身,是极爱干净的。
日日相处,即便是草原山林豪放汉子,也生柔情洁癖。
但此刻,尔全只一软便呆坐在椅子上……
和珅家中,刘全讲述完先前黄氏家中见闻后,紧跟着说道:“少爷,我觉得此事蹊跷,三爷那边不像是知道前因后果的样子。
所以擅自做主,去李神医那儿打探了一番……”
刘全办事向来周全,和珅自是不急。
反倒是和琳脱口追问:“怎么说?难不成昨夜他没有回家?”
和珅看了眼弟弟,心中却早有答案。
果然,刘全回道:“少爷厉害,三爷确因诊疗昨夜被神医留宿。”
和珅轻轻叹了口气,笑道:“也算天意,三爷纯善,无外乎是左右为难罢了。
他错在惧内护短,罪不至死,不至死……”
和琳却没如往日那般附和哥哥的话,只静静发呆。
和珅笑了两声也笑不出来,无意叹口气便也随之出神。
刘全也算识趣、机灵,随和珅左右亦已有些日子,如今却怎不明白少爷的难受。
遂一个人默默离开忙碌去了。
果然,兄弟二人呆了片刻。
和珅转身入厨,收拾出一篮酒菜。
和琳静静跟在他身后,两兄弟便静静出门。
穷山、恶水、荒郊、野地,岂不是杀人、断口、毁尸、灭迹之绝佳所在?
随着脚步,先前直聊天打趣的头领的话渐渐变少,倘仔细去看,唯有眼神越来越冷。
常武的神经似要大条些,亦或他压根不愿也不敢往那可怕的方向去想。
常文一脸惨白,时不时偷瞄着那领头恶贼,似下一瞬他便会一声令下让他们身首异处。
不管两个儿子怕不怕,黄氏却越来越怕。
可此刻,自家两个孩子的安危直在这强人手上。
不说跑,气喘吁吁之余,她的脚步甚连停也不敢停。
文儿武儿是军中打磨出来的,有一膀子力气。想来多少有些用处,只要他两个老实服帖,该能留下性命。
自己一个糟老太太,走也走不快,活也干不了,年老难骗怎有留下的道理?
此番指定活不成,一死只分早晚。
与其拖累儿子,倒不若……
家中,随着时间点滴过去,尔全终于强压住胸口难受悸动。
静静走到池边洗掉手上血污,失神走回屋中换身黄氏为他浆洗整洁的衣服,出门。
咚,咚,咚……
尔全敲响了隔壁院门。
开门是一个面面貌陌生的半百妇人,可尔全却顾不上照规矩与她客套寒暄,失礼问道:
“我是隔壁家的,今早你们看到我妻子黄氏和两个孩子吗?”
那妇人被他问得一愣,继而对他无礼有些生气。
上下狐疑的打量这人好几眼,才将他认了出来。
的确,尔全出门的机会太少了,即便是出门,多半也还是匆匆赶去李郎中那医病。
外边风大寒凉,每每他都被黄氏包裹的严严实实,照顾的体体贴贴。
凡事有利有弊,长此以往街坊四邻中认识他的便少之又少。
也还好这位开门妇人是个喜欢打探家长里短的好奇人儿,这才勉强将他对号。
但黄氏被劫持实在太早,行路本就禁声避人,街坊四邻中又有谁家凌晨恰在院门外转悠?
只听这妇人摇头唠叨:“没见,没见!
我这一大早又得做饭,又得洒扫收拾,还得给这一大家子洗碗抹桌,哪来得闲工夫窥探你家。
你去别家问问,去别家问问!”
尔全苦笑着拱了拱手,便转身向另一家走去。
身后却隐隐约约传来那妇人的嘀咕:“嘿,真是个怪人!
好好一个大老爷们,非做个个废物!
男人家家不在外打拼,一天到晚窝在家里装大小姐呢?
这人活的呦,一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真享受。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却是媳妇娃儿跑了?
哈哈,我要是他媳妇,怕早便跟人跑了,谁还能守着个废物等到……”
尔全没有在乎身后那没有收敛声音的“嘀咕”,只默默敲响了另一家院门……
和珅兄弟二人默默走了很久,一路他们没说过一句。
哪怕是路上遇见相熟的人儿,也只微微点点头便擦肩而过了。
时间似过得很慢,和琳数次想要说点什么,却头也抬不起,嘴也张不开。
时间似过得很快,和珅脑海里总是空空的,一步步的走着,如行尸走肉。
这条路兄弟二人走过很多回,可这一次除了悲伤之外,却多了些如释重负。
自母亲走后,这个事便成了和珅的心结。
如今,大仇得报,确如得脱五行山压制的猴子。
如今,仇人遭罚,又如久旱甘霖般清爽。
可……报了这仇,还能如何?
母亲走了,终回不来!
惩恶已矣,善无法还。
兄弟二人静静在父母坟前站了好久,和珅才恍然记起提在手中的那方食盒。
看了眼身边依旧年幼的弟弟,和珅挥手将一杯酒扬向天空。
看了看烈日骄阳,和珅俯身将第二杯酒倒在父母坟前。
看了看自己“肮脏”的双手,痴痴笑了笑,和珅提起酒壶,没头没脑对嘴猛灌。
和琳被哥哥吓得一愣,赶忙跳起来要夺走那酒壶不许哥哥胡来。
可不知为何,哥哥的手却格外有力,任他抢夺半天,直到一壶酒全部喝干却终没抢夺到。
瞟了一眼这小家伙,和珅难得挤出了丝笑容。
轻摸了摸和琳脑袋,和珅体内的酒劲便直冲天灵,激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和琳趁机抢过酒壶,挥手远扔出去。
后赶忙坐在哥哥身边,搀扶住这个总强装大人的孩子。
和珅渐渐冷静下来,轻拍了拍扶在肩上的稚嫩小手,目光便又死死盯着墓碑一动不动。
“娘,你的仇……儿子报了……终于报了!”
又不知多久,和珅颤颤巍巍说出句话。
这话带着哭腔,带着自责,带着怅然,带着纠结,也带着无尽遗憾……
和琳抹了抹眼睛,轻叹口气。
“爹,是儿子害三爷家破人亡,这一切都是黄氏活该,都是她咎由自取!”
和琳耳中,哥哥这句活与其说给常保,倒不如说是他在给自己一个交代。
微微一愣,和琳轻声道:“哥,爹不会怪你!
我记忆中没有娘亲,却存着许多爹的回忆,我了解他。
此番,你做了他一直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是你化解了他的煎熬与苦闷,倘今夜托梦见了,他定要称赞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