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巫历1998年的冬天。
库尔特人已经被赶回了落日山脉以南,听说前线的战斗接连取得大捷,彻底消灭所有的库尔特人已经指日可待了。
听闻前线接连传来的喜讯,人类们紧绷已久的精神也得到了大大的缓解,或许,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也要来到尽头了吧。拜此所赐,虽然是三九隆冬的季节,但是菲尔特西安帝国的首都,空德妃尔安的人们大都显得一脸高兴,喜形于色。
天空不甚晴朗,连日的大雪将有着“不夜之城”之称的本来就雪白的刺眼的空德妃尔安城变得更加洁白,无孔不入的雪花,将空城最后的瑕疵也全部掩盖,如果能够远方眺望现在的空德妃尔安的话,那么想必根本无法分辨出来那是一座巨大的城市吧,所有的地方都是雪白色的,与雪白的剑峰融为一体,无法分辨哪里是雪山的山体,哪里是城市的墙壁。对于终年无雨的空城来说,下这么大的雪实属罕见。不过,人们都把这十年难得一遇之景视为了吉兆,纷纷高兴地接受了。
这一天,是空德妃尔安的“开市日”,因为战时的物资紧张,空德妃尔安已经实行严格的物资管控很久了,只有每月两天的“开市日”,才允许商人们在帝国政府的指导下,到空德妃尔安的几个指定的大市场售卖各种东西。基本的物资,粮食、衣物与日用品等都是由国家分配的,因而在开市日摆摊售卖的大多都是非必需品,比如珍贵的糖,糕点之类的零食,装饰品以及部分奢侈品等。每个月的月末,为期两天的开市日是空城人民们难得的节日。
每当开市日,就连街上行走的人群也显得更多了起来。人们熙熙攘攘的,互相交流着各自的情报,分享着前线传来的种种见闻,讨论着战争何时能够结束,库尔特人何时能够死绝。
在人群中,不曾惹人注意的角落,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身披着一层破破烂烂的亚麻布,光着的脚被冻的通红,通红到裂开来。为了不被冷冽的寒风刺激的脚上的伤口更加生疼,那个小小的身影努力的想要把脚缩进这块破布里,可是这块不能称之为衣服的布实在是太短了,就连那瘦小的,仿佛还没有街道中央的花坛高的小小身影都无法全部包裹在内。
已经失去了发抖的力气,整个身体已经完全的冻僵了,这时就算将四肢切断,恐怕也不会感受到一丝痛楚吧。如果现在有人能够发现那个小小的身影,并且赶紧将其带入生着火炉的暖房内,给其灌上一壶热水,喂下一碗热汤的话,想必也会重新变得活蹦乱跳的、吧?
可惜已经太迟了,寒冬带来的冷空气已经将其体温全部带走,身体里早已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能量可以来维持身体的运行,就连抬头,张嘴呼喊求救的力气也没有了。而且,那个小小的身影,早已经失去了求救的本能。
好不容易才逐渐睁开了一点点眼睛,入目之处皆尽一片雪白。地面是白色的,雪是白色的,墙面是白色的,就连树木都是白色的。天空是白色的,眼前来往的人是白色的,视野里只有一种颜色,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混合在了一起一样,不分彼此。可是,这个小小的身影却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在这白的刺眼,白的令人迷惑,白的纯粹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不是白色的。
意识差不多要消散了,在这时,其脑中一闪而过的,是自己年幼时的记忆。虽然现在的自己也算不上是年长,但那是更加年幼的,或许可以称之为幼儿时期的记忆吧。虽然人们都说在长大之后婴幼儿时期的记忆都会被忘掉,可是,在此时,不知为何,那段回忆却如此清晰的浮现在脑海里。
那是,温暖而又安宁的日子。太阳很温柔的洒在地上,天空中飞散着如同雪花一般的红叶。自己或许是躺在床上,应该是那种给婴儿准备的小车吧,有种被柔软而又顺滑的布料包围住的幸福感。在视野的角落里,有着两个高大的人,一男一女,想必就是自己的父母了吧?虽然没有太多关于父母的记忆了,就连脸都无法回忆起,可是在这短暂的幻觉里,两人的面庞却是如此的清晰可见,就好像正鲜活的活在自己的面前一般。妈妈看到自己醒了过来,把脸凑近了过来,温柔的向着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可是自己听不懂。虽然已经完全的学会了怎么讲话,可是现在的自己就如同回到了数年前,那个刚刚出生的,嗷嗷待哺的婴儿一样,甚么都无法理解。只觉得到处都传来好闻的香气,柔嫩的皮肤上划过细嫩的触感,到处都暖洋洋的。
可是,时间到了,该睡觉了。如果不在规定的时间内睡觉的话,会被吊在大门前面的旗杆上被拿着鞭子抽打的吧。那样太痛了,虽然也差不多该习惯了,但是果然还是绝对不想再被打了。所以,乖乖的睡去吧。期待着会有怎样的美梦,暂时不去想明天会如何,甜甜的睡去吧......
可是,刚刚准备合上眼的时候,眼前却突然好像出现了什么,散发着异常强烈存在感的东西。那好像是堆成山的黄金,在灯光的照耀下散发着耀眼的金色光芒一样。自己很想合上眼,赶快睡去,可是,那个东西却是那么的耀眼,那么的具有吸引力,那么的让人想去一睹真容。
可是,不赶快睡去的话,又要被罚了。不想被罚,又想睁眼看看,两种思绪在脑内纠结着,让人觉得有些头痛。
这时,一声听起来十分温暖的声音传来。
“没事的,睁开眼睛吧。”
“......嗯...”
被寒风撕扯得沙哑的嗓子,发出了干涩的声音。虽然很细小,很虚弱,但那是她五天来所发出的唯一的声音。
小小的身影,费力的,缓缓地拉开了眼帘。在视野中出现的,是有着与那洁白到无法分辨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格格不入的金黄色的光芒的那个人。
“...爸、爸爸?......”
虽然不记得爸爸的样子是什么样的了,但是如果自己的爸爸还在身边的话,那么一定也是有着这样温暖的金色光芒的人吧。不知为何,从那沙哑的嗓子中,发出的居然是这个词语。
记忆从此断开,如同睡前所许下的心愿一般,那是个甜甜的,充满着温暖回忆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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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李可从来都没有心理准备,会在这时被称为“爸爸”。自己只是来完成部长安排下来的任务,来救治城内的受难灾民的。前几日空城开城放入了一大批因为战争无家可归的难民,其中有相当大的比例是无处可归的孤儿,跟随着逃难的人流逐渐汇聚到了空德妃尔安这个久负盛名的大都市来。
由于这一波放入城内安置的难民人数过多,远远超过了帝国的预料,所以有着相当多的孤儿们在没人看管的情况下分散流落到了城内各处。近日由于连日大雪,甚至已经出现有孤儿冻死在街头的案件了。由于帝国那边的人手实在是严重的不足,所以向觖纷提出了委托,想请觖纷也派人协助救助散落在城内各地的难民孤儿们。
可是这活不应该让内务部,至不济也是让保卫部来干的吧,再怎么想自己一个卫戍部的人也不该来干这种活计。但是部长下的命令,安东·李也没什么反驳的余地。反正现在自己也是呆在空城里闲着,上头也正是看中了自己现在闲得无聊吧。
明明前线正在扩大战果,正是建功立业,一步升天的时候,偏偏这时候把自己召回空城,又不给自己下一步的安排,只能赋闲在家。到现在,就连找小孩这种工作都要推给自己,这么想着,安东不由得心中升起一团无名火。很不礼貌的踢着雪走着路,无意中,在他的视野角落,他发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虽然说自己有一万个不情愿,但是工作毕竟还是工作。安东走上前去,想要查看这个流落街头的孤儿的情况。从外表看起来,肉眼可见的单薄的衣着——如果能称之为衣着的话,看起来显然已经受冻了好几天了吧。从她露出那破布的皮肤来看,身体已经严重冻伤了,如果不赶快得到救治的话估计挺不过多久。
安东蹲下来,掀开那小小的身影头上盖着的破布,意外的,安东才发现这居然是个看起来年龄不到十岁的小女孩。他拍了拍女孩的脸,对她说了几句话,可是那个女孩却好像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能让她睡过去,一旦睡着的话就没办法再把眼睛睁开了,安东虽然不是什么医生,但姑且也是个老兵了,只有这一点他十分确信。
正在他想办法让女孩恢复意识,保持清醒的时候,她却听到那个女孩好像说了什么。
很细微,可谓是细若游丝,让安东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当他仔细集中注意力的时候,却可以十分清晰的听到,从那个快要冻死的女孩的身体里传来的声音。
“...我可以睁眼么?我不想睡觉...”
安东一愣。但是马上,他就理解了。那是那个女孩的意识在求救,是人类临死之时精神与肉体正在缓缓分离时所发出的,最后的求救信号。
那个女孩在求救,在询问着,自己是否可以睁眼,自己是否可以不去睡觉,自己是否可以活着。
那当然。没有人生来就是为了死去的,就算是最渺小,最卑微的灵魂,也是如此。
“没事的,睁开眼睛吧。”
安东用他自己都吓一跳的前所未有的温柔声音回答道。
在之后,他就听到了那个他一辈子都还没想象过的回应。
“...爸、爸爸?......”
嗯,养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