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祖籍远在钟陵,离天一观有近三百里路程。不过,张德宝与叶洛走水路,乘舟顺江而下,约一日功夫便可到达。张家是当地望族,族长乃是张德宝的父亲,也就是张叔然的爷爷。张老太爷如今已是古稀之年,行将就木,长子便是张叔然的父亲。后者早逝,膝下只有张叔然一子,是以张叔然在张家很是受宠。
张德宝是张老太爷的嫡次子,除此之外,张老太爷还有一个庶子,两个女儿。张德宝作为道士并没有成亲,所以膝下并无女儿。也正因为如此,虽然张叔然不成器,但张德宝还是和张老太爷一样对之极好,几乎视同己出。
当日,叶洛同张德宝回到张家,先见过张老太爷,随后一家人一起在正堂用饭。叶洛是第一次来张家,一不认识人、二不识得路,为了不露出马脚,他特意落后张德宝半步,一路上打起十二分精神,察言观色、小心提防,以免出错。所幸张家上至张老太爷,下至张德宝等人,对叶洛都十分宠爱,所以就算叶洛偶有失误,也并未疑心或是怪罪。张德宝更是难得地在张老太爷面前把叶洛夸奖了一通。说他如今已悔过自新,不仅升为天一观的执事,而且半年来一直在天一观中用心习武,让人很是欣慰。
张老太爷听后自是十分高兴。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饭,随后便各自回房休息。叶洛在张家小心翼翼地呆了一天,记下了大部分人的面容和名字,中间因为他小心谨慎、用心观察,所以并没有露出太大破绽。之后,叶洛在张家祭了祖,过了年,又得到张老太爷的允许,进入张家的武库,翻阅了张家珍藏的筑基秘方、武学秘籍和前人笔记。
虽然张家只是一个小家族,在整个帝国根本不入流,但底蕴还是有一些的。叶洛之前一直是自我摸索,也不知自己想的、做的到底对不对,如今观看张家前人的笔记以及筑基秘方,彼此对照与印证,不由获益匪浅、眼界大开。他这才知道,自己历尽千辛万苦,好几次差点丢掉小命研究出来的的药方其实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改进。他用的十多种药草中有几样完全可以用更好的药草替代,效果必然也会更好。
这就是有人指导的好处。前人的经验能够让后人少走许多弯路,而且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叶洛虽然苦心研究了两年多,但毕竟只有一个人,难免会有盲区和疏漏。如今他看了张家先人的笔记,触类旁通之下,顿觉思路大开,很多之前不甚明了的地方也全部变得清晰透彻起来。
连续几天,叶洛都泡在张家武库中,连吃饭睡觉都在里面。直到张德宝叫他返回天一观时,这才不情不愿地从武库中出来。当然,出来前还偷偷抄写了一本《飞雨剑》的武技秘籍,同时还顺走了一把长剑和一支短匕首。
对此,张老太爷并不为忤,反而笑呵呵地很是高兴。他想起张德宝刚回家时说的话,心道:看来自己这个孙子是真的变了,张家后继有人,从此兴盛有望。
离开张家时,叶洛又特意将张家普通的藏书搜刮了不少,准备带回道观后找时间再看。他从小家贫,只上过几年私塾,家里更是一本书籍也没有。如今有机会,自是恨不能把张家的藏书都带上。张德宝也不在意,毕竟叶洛拿的不是武库里的秘籍。
回程因为要逆江而上,所以时间慢了许多。当日过凤台府时,张德宝特意下船,带着叶洛进了凤台府城。
“今晚我们在城中住宿一晚,明日再骑马回道观。”张德宝告诉叶洛他的安排道。
叶洛自是无可无不可,一切听从张德宝的吩咐。
进入凤台城后,张德宝带着叶洛七绕八绕,最后来到一家碧瓦红墙的精美庭院前。张德宝让叶洛上前敲门,不久,只见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丫环模样的少女出现在面前。
叶洛一愣。那丫环却似认得他,更认得张德宝,见是他二人,顿时喜道:“老爷、少爷,你们来了。”说着打开门,又飞地进去通报道:“小姐小姐,老爷回来了。”
叶洛惊奇地看着这一幕,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人家,怎么张德宝就成了老爷了?
二人刚进来,便见一个妙龄女子在那丫环的带领下迎了出来,看见果然是张德宝,老远便娇滴滴地屈身行礼,似娇羞又似哀怨地唤了一声道:“老爷。”
叶洛被叫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却见张德宝一改之前威严肃穆的道学模样,上前一把扶住那妙龄女子,同样激动而深情地唤了一声道:“婉儿。”
叶洛没想到张德宝还有这般骚包的一面,一时不由发愣,想起张叔然死前介绍的情况,心中突然一道闪电闪过:“这不会就是张德宝在外面养的相好吧?”
如果真是,张叔然可是说他和他叔叔的一个小妾有染,难道就是这位……叶洛震惊地望向那袅娜娉婷的女子,果然对方一边服侍着张德宝进去,一边又似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叶洛心中不由“咯噔”一下,道:“不会这么巧吧?”该死!叶洛忍不住暗骂,这张叔然还真是无耻,如今自己顶着他的身份,等下可如何应付?
张德宝既然到了相好这里,一下就变得随意了许多,也不顾忌叶洛,直接拥着那妙龄女子便进了人家的闺房。临别前,吩咐那丫环道:“你先伺候我侄儿去沐浴,等沐浴完再带他来用饭。”
那丫环自是恭敬应下。于是叶洛便跟着那丫环进了一间客房。那丫环让叶洛稍等,很快便打来热水,一桶桶往浴桶里加满,等调试好水温,便亲自上前为叶洛宽衣,伺候他沐浴。叶洛哪见过这阵仗,连忙推辞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丫环见他不是开玩笑,顿时新奇地瞅着他,然后“噗哧”一声笑了:“往日里哪次不是我服侍你沐的浴?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害羞了?”
叶洛心中把张叔然骂了个半死,一时哪找得到什么好理由,只好死命坚持着自己洗便好。
丫环见他一直推脱,不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明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忽道:“你不会是嫌弃我想让小姐来帮你洗吧?”
叶洛不由愕然。他一个大男孩,怎么好意思脱光光叫对方给他洗,这跟她小姐就更没有关系了。
丫环却以为自己猜中了,忍不住没好气地道:“今天老爷在,小姐自然要陪他,只能是我服侍你洗了,若是让老爷发现你和小姐……你还要不要命了?”
对于张叔然昔日的荒唐叶洛已经无力吐槽了。可恨他现在顶着张叔然的身份却无法辩驳,只能生生担下这个污名。
丫环见叶洛一直不作声,以为他真的嫌弃自己,不由生气道:“既然这样,那你自己洗好了,以后你也不要再找我。”说完便气呼呼地出去了,看她以手遮面小跑出去的样子,似乎伤心之极,叶洛已经麻木了。看架势张叔然这厮,竟是连人家丫环也没有放过……
叶洛发呆了半响,这才脱下衣服,简单沐浴了一番。可惜那丫环出去后便再无音讯,叶洛也未带换洗的衣物,无奈之下,正准备重新穿上旧衣,那丫环气鼓鼓地又进来了。丢下一套干净的衣裳,然后冷冰冰地对他说了一句“洗好就去吃饭”,便又出去了。
被人当成负心汉一样对待,叶洛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换上干净的新衣,然后便在丫环的指引下过来。张德宝竟已提前到了,正坐在餐桌前等他。只是之前那妙龄女子却没有见到,而那丫环把叶洛带过来后,同样无声地退了出去。
张德宝道:“来,坐。”
叶洛依言坐下,道:“怎么就我们两个人吃饭……”话刚出口便即停住,因为他不知如何称呼之前那位妙龄女子。叫“婶娘”,似乎不妥,以张德宝道士的身份,对方显然见不得光的。称“此间主人”,也不妥,要知道张叔然以前定然来过这里,不知他是如何称呼的,如今换成叶洛,若前后不一致,岂不惹人怀疑?
正为难间,张德宝却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善解人意地解释道:“婉儿她们已经用过饭了,就我们叔侄俩还没吃,来,陪我喝两杯。”说着便给叶洛倒了一杯酒,然后又给自己满上。
叶洛忙接过,与张德宝共饮了一杯。只是酒刚一入口,叶洛便眉头微皱,这酒里竟然下了毒。所幸他之前研究筑基秘方时曾长时间自服药草,又精研《应急药方》中的解毒之术,所以一般的毒物他并不怕。这酒水里的毒唤作软筋散,毒性并不猛烈,也不致命,只是会使人浑身酥软无力而已。
叶洛心中立刻警惕起来,不明白酒水里怎么会有毒?是张德宝下的么?只是对方也喝了一杯,一副若无其事、毫不知情的模样,难道是那妙龄女子下的,他也不知情?只是,妙龄女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见张德宝吃了两口菜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叶洛忍不住想要开口提醒张德宝,这酒有问题。然而就在这时,张德宝却突然开口了,貌似随意地道:“叔然你这段时间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有时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我的侄儿?”
叶洛脸色微变,有些不自然地道:“叔叔何出此言?我自然是你的侄儿。”
张德宝呵呵一笑,又夹了口菜道:“你以前可从不叫我‘叔叔’的。”
叶洛心中“咯噔”一下,强笑道:“叔叔说笑了,我不叫你‘叔叔’叫你什么?”
张德宝道:“叫我‘二叔’。”
叶洛心中一紧。张德宝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心中产生怀疑了,这样说来酒水里的毒也是他下的。难怪对方要将其他人遣走,只留他两个人吃饭。叶洛不由暗暗后悔,这段时间自己确实大意了。也不知这张德宝是如何看出破绽的,这一路来对方丝毫不动声色,竟一直将他蒙在鼓里。
叶洛不动声色地从身上取出一粒药丸,借着咳嗽之机迅速服下,然后才不慌不忙地道:“叔叔到底想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吗?”张德宝冷笑道:“我记得你出生时右手臂上曾被烫伤过,后来虽然长大了,但还有一道小伤疤,不知能不能让我看一下?”
药丸服下后很快产生了作用,这是叶洛自己精心炼制的解毒药丸,特意备在身上的,不过要解软筋散之毒还需要一点时间。
“不在了。”叶洛右手臂上哪有什么伤疤,只得胡扯道:“这半年来我用心练武,重新又打熬了一番筋骨,如今那伤疤已经不见了。”
“是吗?”张德宝脸上的笑容更盛了,道:“其实我刚刚是骗你的,我侄儿张叔然小时候并没被烫伤过,所以他的右臂上根本就没有伤疤。”
叶洛不由蒙了,心知自己还是太嫩了点,轻易就上了对方的当了。没想到这张德宝如此狡猾,从一开始便是在戏弄于他。
张德宝望着他,得意道:“好了,我也不与你废话了,说吧,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我的侄儿?”
叶洛知道自己的身份已被对方识破,再狡辩已是无用。只是软筋散之毒尚未全解,叶洛不敢轻举妄动,同时心中十分疑惑,不知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竟被张德宝发现了端倪。他毕竟还只有十多岁,阅历经验都还太浅,此刻还能保持冷静已是殊为不易了。
“我不知道叔叔你在说什么?”表面上,叶洛自是不可能承认,他强自镇定地夹了一口菜,手收回时趁机在菜肴里不着痕迹地撒了一丝药粉。因为做的隐秘,并未让对方发现。那药粉无色无味,是叶洛按照《应急药方》精心制作睡心散,只要吃上一点,便能让人安心睡去,雷打不醒。
“哼,还不肯说实话,看来我不用强你是不会说了。”张德宝冷笑道:“实话告诉你,我事先在酒水中下了软筋散,再过个一时半会儿,你就算想动一根手指头都难了。到时,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叶洛叹息一声,决定先拖延时间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我自认为已经很小心了,你应该看不出破绽才对。”
张德宝不屑道:“你之前的确伪装得很好,只是假的就是假的,任你装的再像,也不可能变成真的。”或许是以为一切都已在掌握之中,张德宝耐心出奇地好,又夹了一口菜吃下这才继续道:“我侄儿是什么德性我还不清楚吗?他就算转了性也不可能半年时间便变成与我相差无几的高手,更不可能连续几天泡在武库里,连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要知道,他以前可是最吃不得苦的,怎么可能突然间就对习武达到这般痴迷的程度?”
叶洛暗自一惊,没想到当日与张德宝只试着切磋了一掌,便被对方知晓了自己的真实实力。也是,他能通过那一掌试探出张德宝的实力,张德宝焉能试不出他的来?自己确实大意了,也难怪对方会因此而产生怀疑。
“再有。”张德宝道:“你对张家一点也不熟悉,很多人甚至搞错了关系,虽然你掩饰得很好,又善于伪装,很快便予以了纠正,但这么多事综合到一起,实在无法不让人怀疑。这几天来我一直故作不知,暗中却偷偷观察于你,果然后面便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疑点。比如:叔然以前最好饮酒作乐,而且吃饭时从不吃完,也从不吃鱼;而你却似乎不喜饮酒,吃饭时连一粒米都不会浪费,且偏好吃鱼。叔然走路轻浮、举止轻佻;而你走路沉稳、言谈有礼。叔然最喜欢热闹,而且多嘴多舌,平日里绝对静不下来三刻钟;而你却少言寡语、为人冷静沉默,不问你时话绝不多说一句。”
叶洛苦笑不已,没想到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易容伪装竟然有这么多的破绽。之前之所以没事,不过是因为身边的人没有细心去观察,而那些人与他也算不上太熟而已。若换成是张叔然亲近之人,要不了三天便会被人发现了。
看来之前他的确想得太简单了,想要冒充另外一个人不被发现,实在很难很难,并非掌握了易容术就可以。除了容貌要一模一样之外,身高体形、生活习性、声调语气、来往关系等细微处同样不能出错,这需要易容之人熟悉对方的性格特点、生活习惯、言谈举止、喜怨爱憎,还要掌握后者的人际关系、曾经过往甚至是内心想法。只有把握住每一个细节才可能瞒过所有人,否则只要熟识之人立马就会看破。此次张德宝便是明证。
正是:
即便一母同胞生,性格习惯亦不同。
相貌容颜再相似,心灵情感难互通。
天下谁人是笨蛋,人间处处有枭雄。
草莽之中多豪杰,常人往往亦龙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