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山里。
山是连绵的山,如山的海,波涛汹涌,峰峰相连,山民就是波峰浪谷间出没和拼搏的生物,生存之艰难只有如山溪般流淌的汗水可以证明和记录。
自从家搬出了山里,父母和弟弟住在了小镇上,我则在县城安家落户,从此就再难得回去。只是每年的暑假,儿子会随老父老母一道,到山里还没拆除的老屋去避暑。由于下岗失业后一直在省城谋生,虽然很想,却总没时间回去看看。没想到的是,机会终于来了。因为某种原因,饭碗砸了,连续在人才市场奔波了十来天,毫无头绪,一时间急躁得像要疯了似的。妻说,不如正好趁此机会到老家看看,看看父母,也看看儿子。工作总会找到的,光急怎么行?话说着,妻已把行李给准备好了,恨不得把我推上了回老家的路。
一路上,心情是郁闷的,久违的山山水水也激不起我的暖意与兴致,临近家门的一刻,我收敛了情绪,挤出满脸笑容。父母老矣,不能尽孝于父母膝前,还让他们担忧和操心不是我所愿。好不容易来家一趟,尤其还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面对久违了的叔伯乡亲,就更得开开心心才是。这样一想,我心坦然了许多,再度失业和就业的不愉快暂时丢到了一边。
老远的,儿子看见我回来,飞快地边喊边向我跑来,紧跟其后的,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跑到跟前,儿子兴奋地一把抢过我的包,就地翻找起来,一边找,一边问:我的果冰呢?亲爱的果冰呀,我想死你了!
儿子的馋相惹我发笑,从小,他就喜欢吃果冰,对于他来说,果冰就是天下最美味的东西。为了果冰,他可以屈服和言听计从,这一点,让我这做父亲的怎么也想不通。要是战争时代,他会不会为了果冰而当叛徒呢?当儿子看到包里数量不在少数的各色果冰时,开心地笑了,顺手就掏出一袋,扔给后面一开始紧跟着,临到近前又远远傻站着的那个孩子。
孩子措手不及,砸到身上,又掉到了地上,慌忙去捡,捡到手上不知道该怎么好。边往家走,儿子已经剥了几个果冰塞进了嘴里,见那孩子只是呆呆地看,自己却不动,儿子开始教他,怎么剥开,怎么捏,再怎么吃。那孩子半信半疑的将儿子帮他剥开的果冰先是颠来倒去的看,再慢慢凑到鼻子前闻闻,再轻轻送到嘴边,小心地伸出舌头试探着尝,就像蜻蜓点水一样。只尝了一下,本毫无表情的、黑黝黝的脸突然生动起来,像街头乞讨的乞丐突然捡到了一厚叠钞票,再次小心而又郑重地伸出舌头去碰了一下,幸福地眯上眼了,再然后就紧紧握在手里,突然发力地跑。连儿子在后面连声地喊都不理会。
到家后,看到儿子大吃狂吃果冰的样,我想到刚才的孩子,就问母亲是谁家的孩子。母亲说,岭头上那个有时疯有时清醒的冯婶还记得吧?她不是有个也有点傻的女儿吗?嫁在山那边,前年,夫妻俩在外打工,莫名其妙地就没了音讯,有个婆婆一气之下上吊死了,剩下孤苦伶仃的孩子,乡里乡亲只好把他送到外婆这来了。去年,冯伯生病死了,就只剩下冯婶和这孩子两个人生活了,要不是上面补助一点,左右邻居再给一点,只怕饭都没得吃。可怜啦!
听母亲一说,我的脑海里隐隐约约现出冯婶的样子来,疯起来就逮谁骂谁,连大小便都在床上;好起来,也种点菜和缝补浆洗什么的。她的女儿我见过,跟姐差不多大,一天书没念过,早早地就嫁了出去。唉!怎么越是可怜人越命苦呢?我不禁想到了自己。
在家的日子是自在的,也是放松的。多年没回来了,今天堂叔家叫吃饭,明天堂哥家喊喝几杯,吃起百家饭了。一天,儿子要到铁柱(也就是冯婶的外孙)家去玩,想了想,我跟他一起了。远远的,看到那个仍然破旧歪斜的房子隐没在山野中,我猜想,冯婶家的日子这么多年还是那样,丝毫没变过?走到近前,果不其然,原本就在外面的漆黑锅灶也还在外面,更黑了些而已。
儿子想吓一下铁柱,非要叫我跟他一样,静悄悄地靠近。走到门口,我对我所看到的画面愣住了:铁柱双手捧着一个果冰,一会儿,塞到傻傻的冯婶嘴里,舔一下;一会儿,自己笑咪咪地舔一下,来来回回,一个果冰来回好多遍了,还是那样。黑灿灿的脸上,像盛开的花。那样的果冰,在儿子是可以一口干掉的,可他们……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果冰的这样吃法。虽然我的生活并不富裕,可对于小小的果冰来说,应该也算是司空见惯了。可他们……那一天,儿子把身边所带的所有果冰全掏了出来,悄悄地放在了桌子上。这是出乎我意料的。
回到家里,儿子写了一篇作文,题目叫《果冰的另一种吃法》,把他的所见所感真实地表达了出来。那是儿子写作业以来,写得最好、最感人的一篇,被刊登在了校报上。儿子的学校发起了一个“果冰代表我的心”活动,在全校发起了给山区孩子献果冰的爱心义助,然后在儿子的带领下,来到了冯婶家和我老家的小学,让小小的果冰搭起了一座爱心的桥梁,友谊的桥梁。
儿子告诉我,老师说活动将始终持续下去,其他性质的交流活动也会越来越多。儿子特自豪,他成了这个活动的特使了,按照老师的说法,要让小小的果冰“托起明天,托起爱”!儿子不知道,我也从此振作了起来,因为我明白,苦难和曲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信心和热情。只要心是热的,生活为什么不能火红起来?就像果冰的甜美和绚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