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寒透卷山门,雾水夹着刺骨。
两名驻守山门弟子,腰系神草五结,打着哆嗦,在清点着今早接收的函札。
两对双手不时来回搓紧,连手袖襟处也有些磨白。
“你打算现在就把信送上去?”
“我上山入门有数月了,其他师兄弟大都见熟,就独他。”
“据说他当初入门不到三年,就可以单居一间弟子房。即便现在,其他一些师兄也未必有此良遇。”
“所以才要趁机去瞧瞧,难得今日这信落我手里,帮我看着点啊!”
桐湖北坎室居——
连片渊楠针叶松,繁密掩映着这间灰白细泥砌成的砖房,有着这片浓青绿点缀着,并不显眼的青瓦白墙,倒也显得格外有神。乍看屋子周围,纸窗内眨亮着灯,人状剪影郁郁泛在上面。窗内俨然是另外一片静谧,松木椅子茶台,显得净然如空,无尘无土。寥寥稀物中,墙上倚挂垂下一幅山水墨画卷轴,浓雾似云海般的群山绿林里,淡描勾勒了数只云鹤朝东远去,久视竟觉时隐时现。
屋内石地上有一圆毛毡坐毯,方正地摆在中间,前方端放着一铜壶钊山炉香,轻烟缭绕却不潦扰。
天逐渐变亮了,慢慢地看清坐在毯子上之人。他头束笼簪牙白四方幅巾,里穿着高领清墨竹叶深灰棉衣,外身披薄袖素麻棉氅,脚登青裘缎履。看上去很是年轻,但却有点瘦弱苍白,眉宇间透着一股清澈淡然之气,他闭目打坐着,神态超乎沉稳平静。
片刻,少年双手掌心横向闭合,逆时针转一周,在两手相距之间慢慢拉伸出一张长方形三寸符纸,符上以中线为轴尽刻满了小字墨符文,通体乃呈透明色。
随即他用右手食中两指夹住符纸,屋内四周气流忽然有着一股被凝固之感,默念数词,瞬间墙上那幅挂画显现画出了一个太极符阵,其中画中视线最近的三只云鹤随一阵掠地沉风现身在少年面前,黑羽红喙且昂首挺立,毕恭敬道。
“唤符还是太慢了。”少年睁开双眼自语道。他瞥视手中符纸一眼,眉间微蹙,深吸缓吐一气,顺势将双掌竖合,收起符纸,三只云鹤亦渐渐透明消失,随烟回到画卷内。
后他将目光落在入室槐木阔门,等待着稍后的敲门声。
“师兄,打扰您静修了。刚才山下收到一封急信,署名是您亲启,怕是有所耽搁,所以我就先给您送上来了,这……没打扰您吧?”送信弟子刻意放低身子,想从两人相隔缝中,往屋里觇视。
“没事,麻烦你。”
“师兄可真是勤于修为,每日天没亮便开始修习符术,大伙都以您为榜样,还望师兄日后有空多指点指点咱们。”
少年接过信,低头查阅一番。
“你走路脚步声虽轻,但纸窗上影子还是来回晃动,若要再来直接敲门找我便是。还有这封套上并未写明是急信,下次和其他弟子的一同送往便可,省得来回折腾。”
“师兄教训的是,这不我得去北乾室居那边,下次有时间再向您请教符术修习之道。”说完那名送信弟子一溜烟地跑。
距离上次收到家信,已经有三年时间。
手柬外层用旧纸封套着,封口处有“肖”字火漆密封,几处折痕皱皱巴巴,看上去从写好到寄送过来,路上颠簸不少。
少年似乎并不想打开这封寸笺,特别是当他看到封套上那个“肖”字火漆后,便随手放在毛毡旁。
自上山入门以来,已有十五余年,当****收到了七八封类似书信。每次皆是相同的内容,相似的字眼,一样的事实。每次仅有的不同是……这次相距时间较长,又不知道是谁?
源于那份总是未知的恐惧,这次他真不想猜测知悉。就让它永远存于封套,搁置在抽屉,在漆黑无垠中与另外的信件重叠,可否让我错过这次消息,让它如投入深海中,永不寻回。
可惜自己还是没能做到……他再次拿起信封,反复掂量下,稍起疑心——这信比前些年送来的竟是略重些?
封套内含藏着一张折叠旧皮硬纸信瓤和一个细长卷竹筒。
少年先是翻开那一纸尺墨,手势如旧,只是从最初身颤唇抖到后来漠然无感,没隔多少白驹如梭日子,每封手笔上的字迹内容与往年皆无异——寥寥冷冷戚戚数字。
“哀启者望之贤侄,四伯父已于上月中旬突然离世,生死有命,不必介怀。家中一切如初,无须挂念,汝自保重,许万程手谕。”三言两语间,肖望之一直克制着,那刻那颗会焦急不安的心。
自入山数十年来,相隔两三年就会收到相似家书,然而世人所谓的“家书”,却是被肖望之取称为“丧人信”。
许万程是肖望之三姑父,以往每封“丧人信”便是由他执笔。虽说是姑父,这位难见之亲人,肖望之从未有与其碰面,更不知悉他人身在何处,要想回信,无从谈起。
“石尸不得观”乃祖辈传训,肖家任何人都不能违背。这种祖训,如同瘟疫,世代折磨着这群肖姓族人。依稀犹记前些年先是祖父、三姑母、表叔父、大伯父……
尘存死守的秘密不可外传,幼时家境也算衣食无忧,却还是屡屡搬家,奔波各处。肖望之心中,故居是一次次地携跑,一座座不同的房屋,住过高屋建瓴,也躺过四院禾草,反而现独居这间北坎室居最合己意,毕竟已待有十年。
他心里一直不解家族为何如此徒劳,直到那次书屋房门栓锁没上,好不容易偷溜出去了,路过正厅房时却在窗缝中偷瞧到曾祖父于弥留之际,竟在须臾内逐渐石化碎裂而死………
家中长者都忌讳说这事,可祖祖辈辈下来,肖望之亦慢慢清楚这其中隐晦。凡是家中肖姓子孙,世代人达五十寿后十年内,便都有可能随时全身石化断裂而死。至于原因结果,问之无人识知,各个充耳不闻,摇头摆手。到最后也不想再去深究长辈们,因为他开始明白,终有一日自己也会是同样的结局。
“反正姓肖的都活不过六十。”这是肖望之揶揄,一直用来反复自嘲告诫自己。由于早早便被送上山拜师学符,他脑海中有关家族的记忆如同碎满一地的铜镜,且永没有粘合处。
“可是这次是四伯父……是四伯父,他也要经受那样的痛苦。”
厄运之下,肃穆笼罩,各安天命。
垂髫时他已是遗孤子,茕茕独立中,唯四伯父对自己教养甚笃。然险衅之命,终究不悯其孤弱。余者长辈意决,独送他拜师入派修习符术。一想可保平安,二者有所希冀于他,有生之年可为肖家,为这世代以炼制甲符扬名,却门衰祚薄的家族挽回些许声名。
事经年渐疲,寡闻相告,鲜有触动。
然而得知丧人者是四伯父时,肖望之觉得心像被拧住。他缓缓数息,尽可能保持平静。多年来自我克制,以为应不会再为“丧人信”苦恼伤心。可刹那识海还是不住地徘徊着,昔年四伯父牵他上山之景,虽然片片残缺,却依旧那般熟悉。山壑叠嶂絶巘千仞,盘矗阁台森列鳞比,烟朦百步大理石晶阶,青褂背影离去蹒跚……绪满缺堤,或汹涌泛滥。但肖望之从不让自己伏纸呜咽,看罢,依旧叠放收进锁柜。
日星暖曜,渐攀上窗照堂亮北坎室居。
圆毡旁那细长竹筒,肖望之从未见过,亦从无人寄送予他。置同信封,莫非与四伯父有关?他试着想拧开竹筒,转动时突然觉得手指却有被尖针刺伤之痛,竹筒既无暗器,亦无机关,即便忍疼用力去拧也不行,这竹筒居然打不开?
肖望之觉得这东西有蹊跷,他运气将符力凝聚指尖,点绕一圈,感觉此竹筒似有用符术封住,致使常人无法打开,莫非有要紧之事?
这种符咒普遍之用,解符之法一般符者皆知。其旨须抵抗施符人符力,符力稍弱或会遭受全身针刺之苦。肖望之屏气凝息,集中意念,运符力贯穿于指间。细长竹筒的嵌合边便是施符之处,他拿出一土褐色普通解咒符纸,将其刻着繁复线条形成的环图面,圈于竹筒嵌合处,施术令它凌于半空,肖望之提声念道:“涉赋隐印,消化于空。”顿时,悬于半空的竹筒顺势缓缓落在地上。
一打开竹筒,从中释出一股流金,对面墙壁上满满地飘浮着金色文字,如海浪涌动着,每字视感,浑厚刚劲,振笔直遂。而最为令肖望之触动是那个仍旧熟悉的署名——肖将钦。
墙上悬浮书简篆印文字如下——
“望之贤侄兹启,汝若有缘见于此信,四伯父甚感慰藉,汝之符术修为历有一定根基,此乃肖家福缘。汝早知吾族人之命,此乃天意,世代如此,将来吾亦走此轮回,经此一劫,届时贤侄不必为此忧戚。肖家光景已非昔盛,亲邻亦皆往隐处避世。吾写此信,乃想告知贤侄不必再寻觅亲朋,省需专心修习符法,尽力保自身平安为重。他日若汝大器可成,九泉之下,亦不负当年七弟遗孤矜育之托,时日可安心离去。今惟其所愿,惜未能再见汝一面,多有抱憾。吾侄自保重,盼此符可保汝微安,切勿念。”
读罢于此,肖望之面前忽然形成一张长方纸符,墙壁上金字如风墨剧速汇集被吸入到这张纸内,片刻才静止。仔细观看一下,是一张符纸,略呈透明凝胶状,上面没有任何文字或符图,不明途质,整体宛如一块流动厚白绸,轻灵浮动。
想到它是四伯父给自己之有且遗物,他端视良久,才收入袖内。
外门青蔓翠树,呼呼披拂,肖望之凝视着两端分开空荡竹筒,忽觉得体内有股气往上涌,抑制不住冲入脑穴。“竟会再出现这种感觉,这难道是他们所谈的怆然悲默吗?”多少曦月年期以来,它不是已经殆尽消然,为何今日又再度来扰………
他没有落泪,闭上双眼,静静地端坐在素圆毡子上良久,跟前钊山炉香烧短余灰,余烟弥漫着整间瓦屋。这时他终慢慢回忆起来,上次出现这种感觉时,久远到是四伯父送自己上山的时候………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家族?为什么,为什么要是四伯父?”肖望之觉得自己此时犹如处于一种虚空状态,耳听封闭,六觉消失,浑浑游离于茫茫尘空中。
天大地广,难道就没有方法可以解除此恶咒苦运?为什么家族里人从来就没想过尝试改变这厄运?
到底是言不由衷,抑或是无能为力?世人常道所谓“天意如此”,恐怕总是一种对未知所感到的惧恐无奈。
“我想去,想去改变这一切……不管成败与否,可以一试,可以查清,可以认识,至少可以在我去世之前………”他紧锁着眉心,觉得有一股急气直窜心肺。
事物达致极点,常态如冰沸,便会转化成别境,决心亦然。肖望之与之相反,不是自然而生,此刻之决心是他逼迫而裂出的格外奋进坚守。
肖望之睁开双眼,那道苍穹白芒,不觉刺痛眼睛。墙上那幅云鹤图,它还是那样地静止、诡异和神秘。推开房门,雾夹着线线亮光穿透他淡灰色衣袍,耀阔四角。
彼时瓦屋内炉香随门风回烟轻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