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迹林里顿时惊鸟丛飞——
卢深立眉怒道:“叛徒贺立三,胆敢公然偷袭大人,理当立诛!”
“我不是叛徒!由此至终,我对天枢院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贺立三说道此处,切齿之余目光坚狠如刺尖。
肖望之听后,忽忆起店小二之话,心生一疑道:“曾在道上混过,还有那块青龙图腾令牌——莫非他曾为天枢院效力?”
贺立三继而讽笑道:“统领不愧是统领,刚才背后那一箭也没能伤你分毫,却倒被你反偷袭,暗中伤人,倒也是你本事!”
褐衣统领神色威凛道:“多年以来,你竟还是放不下……”
“是——!多年以来,你教我如何放下?若不是你,老子当年就不会被逐出院门,不会留得一个叛徒名声,不会被人追杀,如今一切,所遭所遇,都是拜你所赐!”
卢深愤愤不满,大怒道:“贺立三你竟敢如此放肆,妖言惑众,就凭你刚才所言所指,我现立马就可以把你绞杀!”
贺立三头也不转,也不瞥卢深一眼,继而续道:“惜老天不愿绝我,逃到小镇里,凭手艺活,一家老小也算能温饱。我本也以为从此就与以往断绝,可没想到你们又前来这里,天从我所愿让我报仇,我也要你尝尝多年来受惊受怕、夜不能寝的滋味!”
贺立三说罢,胸口似有股力量直往上冲,似已抱了必死之心。
卢深见机言道:“大人,此逆贼实在欺人太甚,依在下愚见,若不就地正法,恐会有损天枢院之威名,请大人立下斩令!”
贺立三冷笑道:“我既已决定行凶,早料有此下场,要杀要剐,悉随尊便,我贺立三绝不眨半只眼睛!”
天枢院列阵兵卫,严密守护,各个只待一声命令,马上就会手起刀落斫人,当然这其中最快的,决是早已按紧刀鞘的卢深。
褐衣统领不急不缓,背手遥看树隙斑影,沉吟说道:“风沙掩路驰烟置马,昔悉歧路送怀不尽酒,今奈何不识故人也。”
“今日之箭,我不愿致你死地。你我二人,如今陌路不相逢,往日种种是非恩怨,终得也须有个了断!”
事情发展到现在,实是可以料想,贺立三的确曾是天枢院门人,且以他说话口气,昔日任职应是不低,或统军或居领,所以“月满东楼”店小二当时才会有“曾在道上混过”一说法。
然而,以他在店里嘱咐特优待持有青龙令牌的人,这青龙图腾所指应是天枢院旗帜上的图腾,褐衣统领身后,天枢院列阵卫兵,似乎都携有这个图案,既然贺立三和天枢院结了不可解的梁子,对其恨之入骨,可他为何又对天枢院之人格外优待?
站在一侧的肖望之也是满腹疑团,贺老板现时表现,与他在作掌勺时判若两人,实则令人生畏。而另一方面天枢院统领临危镇静自若的神态,却令他不觉有种既遥远却熟悉之感。
褐衣统领回头转身,眉微一皱,走到插满皓银箭的祭祀台前,用力拔起其中一支,走到贺立三面前,居高严道:“皓银箭法不是为我所破,而是被你自己所破!”
他视线下滑停在贺立三,眼神平和,却又透出鼓鼓坚定,继而说道:“倘若你真要杀我,大可施展全力只在我背后射出最强一箭,凭你贺立三练就至今日的“皓银箭法”,世人即便武功再高,也绝不可能完全抵挡过去,更别论我能把它抓住。”
“可是你却如此大费周折,制造混乱,引起警惕。“打草惊蛇”本就是当年咱们行军时之大忌,你不会不知!一旦有了戒备之心,我早有防范,你自是杀不了我。既然你并非有意取我性命,今日我又何须无故紧紧相逼致你死地?”
贺立三听后,先是发出一阵啜笑——,却又急速转成了一种带有凄厉的笑声。他气愤激昂地说道:“不错!打从我进入天枢院第一天起,有生认且只认一位老大。今日若弑你,天地看来,不忠不义!
随后他抬头仰天长叹道:“悠悠苍天,即便到了今时今日,终究还是你许万程最了解我,匹夫有一知己,誓死无憾——!”
“许万程……?”,这三个字像是一道流星倏尔划过肖望之脑海。
“这名字……在哪里……到底见过……是在信上!”
是在自己永远不想收到,却偏偏隔几年就收到一封的“丧人信”上,难道眼前这位天枢院的褐衣统领——许万程,会是一直以来寄信给自己,“丧人信”上署名的姑父?
可是自己对家族之事一概不知,就连四伯父之事也甚少熟悉。
“不……不对,或许只是同名同姓罢了,切不可妄下定论。”
肖望之霎时目瞪口呆,虽是一直劝说自己得理性思考,但显然,这突如其来的枝节,让他不禁思潮翻涌,眼前浮掠过尽是往年信上的笔迹和字句,他越发留意着褐衣统领的一举一动。
早早离家,默视烟云。对于肖望之来说,除了四伯父肖将钦外,父母也只是个模糊影子,更别说家里其他亲戚,他们就像是一群无名群众,来不及辨认,不熟且陌生。
可是“许万程”这名字竟是如此实在,哪怕现在只是听到念读的声音,如果……如果他真是自己的姑父,那么……那么他也是我的亲人,虽说如此,不知怎地,此刻感出一种无奈。
碧空中雾吹出薄层片云,随风遮盖住了日光,此时的隐迹林刮起了阵阵朔风,吹得人发衣襟捋捋飘褶。
绿风骤停,话锋急转。
“只是我无法放下对你的恨!为兵卒成手下,我贺立三半句不满话从不出口,你让我杀谁,我从不过问缘由,那是因为尊敬你是我们的老大,追随天枢院!可是你最后给我们什么了?天枢院又是怎么对待我们数十兄弟,只有放弃、背离和落井下石——!”
“许万程!你抚心自问,当初若不是你下令驱逐,我用得着沦落至今,多年来残羹冷饭,多日来提心吊胆,我受尽江湖上多少同道冷眼漠视,你又知道多少?动动嘴皮子就可以把人推落深渊,当初大伙一同结誓之词,你又有哪一点做到了?要不是兄弟们当年拼死拼活,你许万程今日还能坐得起天枢院统领这个位置吗!?”
“啪——!”一声,卢深狠狠扇刮了贺立三一巴掌,这一掌竟让贺立三吐血浓痰,脸上五指手印如鞭痕一般。
贺立三面红耳赤,满腔愤恨,紧咬着颤抖的嘴唇,渗满眼眶的血丝,语诉不尽还不休,心如海潮,波澜起伏。
许万程双目圆睁,却依旧面不改色驳道:“当时局势俨然已是风声鹤唳,容不得半点闲言杂语。若不是我先下逐除令,届时若是传到付丞相耳里,恐怕就不仅仅是下令屠杀你一人,牵连甚广,为挽天枢院名声,为保众兄弟之命,我不得不先下手!”
“什么狗屁官道院密,我当日所说乃是事实,偌大一个天枢院竟成噤言坟地,还谈什么收复诸侯局地?”贺立三呸了一口道。
许万程怒道:“一派胡言!流言蜚语于官场自是容易被捕风捉影,你驰骋沙场十年,就这点气你都沉不住,天枢院又何敢用你!罢也!我不欲与你再作任何争辩,你我十几年来无解的恩怨,今日就作个了断吧!”锵言一出,许万程一挥衣就,衣袍两袖藏风。
他举起手中一支皓银箭,念道:“我知你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幼儿,执意逞强,抛儿弃母,实非大丈夫所为,可你若要执意杀我,今日虽功败垂成,我待还你一箭又如何!”
说毕,便拿起手中皓银箭急狠狠地刺进右肩……
卢深见状,急忙迎上去搀扶关切道:“大人保重,切勿动气。”其后又回头狠狠瞪了贺立三一眼。
这一刺倒也出乎贺立三意料,他确实无意下手杀人,多年挚友,历经沧难,可终究抵不过他一番长年落寞而报仇心切,他拧头默语,心有不甘却有所迟疑,呆滞地想着,惋惜与憎恶,百战与苦练,到头来只是看着曾经一声声的统领自残,了却恩仇,不再回头,顷刻间,百种滋味交叠倾满胸膛。
右肩伤口上,血顺势留到手背,淌过指间,滴落至地面,如蜡炬凝固。许万程咬咬牙道:“我虽还你一箭,却不代表我赞同你当日之所言与成全今日之所行。天地为证,你我二人今后故尽缘尽,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如有违者,必遭天谴!”
说毕,便指示下令松绑贺立三,卢深与几名卫兵立即上前帮他治疗包扎。不知是被许万程连串厉声炮语行为所震,还是想到自己今日败走隐迹林,抑或概叹那曾经同处十几年的兄弟之谊……
种种一切,交集思绪,难抑上涌,贺立三两目无神,不管周遭卫兵,径直离去,下落百步台阶时,竟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面上神识恍惚,脚步轻浮,两耳不闻……
他魁梧的身影最后伫立停在一棵高老槐树旁,良久呆呆回望着,那面迎风飘扬带有着“青龙吐珠”图腾的天枢院旗帜……嘴里还一直喃喃自语念道:“白茯翠松汤……大伙跋涉……尝尝解渴……要多几碗……大哥你不也曾赞过么……”
“呼——!”晏渊长吁了一气,说道:“没想到今天还碰到上这等奇事,贺老板居然是天枢院的人,仇没报倒是自己先迷糊了,害一桩大事可不成局,既然祭祀会被搞砸了,是该去填填肚子。”
晏渊转头,本想催促肖望之赶紧离开,却看到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天枢院,像是贯注了铅一般的定力,不容得外界任何打扰。
实则,自肖望之听到“许万程”三字开始,他早已无心关注刚才的纷争,心思全放在天枢院褐衣统领的一举一动上,前因后果,“丧人信”种种,他无一不仔细假想着,考虑着,审度着。
只是一切假想,无凭得如被噬咬过的果实,毕竟在别人看来,自己也只是一介草民,要想确认身份可谓风马牛不相及。
抽离一切背景,肖望之亦意识到,多年来要想再迈进一步,终究还是缺乏了那么一点勇气。他拾起如在海上漂泊不定的心思,忽冒出了一句:“我们走吧……!”
这看似神识不定的一句话,反而是他最为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两人随后转身离去,依旧寻着那条上来的大理石台阶。
没走几步,背后传来一清亮脆声:“二位少侠请留步………!”
肖望之回头一看,一位身穿碧湖镜甲的年轻统卫,持剑作揖,点头示意,不是别人,正是刚才与贺立三交手的天枢院副统督——卢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