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前,蒲北夕把二达从便利店扛回家不久,二达就断断续续发起了高烧,睡了醒,醒了睡,反反复复足有几天。蒲北夕白天照顾迷糊不清的二达,晚上又要通宵上班,原本就虚弱的身子愈发不堪,可他仍坚持着忍了下来。他与二达相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两人一直相互扶持,再苦的日子也都熬过去了。眼下二达只是生病,他能做的只有给二达喂药喂饭,盼着他早日好起来。
终于在两天前,二达反复发作的高烧彻底退了。一直睡睡醒醒的二达终于有了自己的意识,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抓着北夕的手问:“我这是在哪儿?”
“在我家呢。”北夕慌忙回答,然后起身接了一杯温水递给嘴唇早已干裂的二达。二达仍然很虚弱,一整杯温水也只能一小口一小口的往下嘬。喝了些水,吃了几口粥,二达终于有了力气,却仍十分晕眩,倚着墙边一边摸索着找什么一边大口喘着再次问道:“今天什么日子?”
“今天二十三日。”北夕猜测二达是在找自己的手机,便将早已充好电的手机递上去。
“明天就是给我老婆孩子打钱的日子了。差一点,差一点就赶不上了。”
这是蒲北夕第一次听二达提及老婆孩子。他认为在这段相互扶持的日子里,两人已经算是很交心了,自己的事情是从小到大,事无巨细的全跟二达哥说了,却没想到侃天侃地的二达竟到今日才在迷迷糊糊中才透露了自己有妻子儿女。
“二达哥,你有老婆孩子?他们..他们不在都城吗,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你要干什么?你打听这个干什么?”二达忽然警觉,瞪大了疯狂的眼睛死死盯住蒲北夕。
蒲北夕一时有些堂皇,只是普通的一问,谁能想到二达的第一反应竟是怀疑自己,但见二达很快又转移了话题,有些神叨的在手机上不断摆弄,北夕向后一坐,有些不知所措。
“我昏迷的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来找我?”二达忽然压低了声音,眼神凶恶的问道。
“你一直在我家,没有人来过。但有没有人去你家找,我真不知道。”
二达听完这话,神情总算是平稳了一点,终于靠着墙再次昏昏沉沉的睡去。蒲北夕将他缓缓扶倒,又从二达手上把手机拿开,无意间瞥见二达手机上“十万元转账成功”的提示界面。这一下北夕是彻底愣住了,手握十万元巨款的二达竟然一直和他住在这种地方,每天吃剩盒饭?
关于二达的事情,北夕越来越不确定了,再没见识,他也知道二达瞒了他很多。这次二达昏睡过去,仅十来分钟就再次苏醒,醒过来的二达像是找回了神志,不似刚才那样神神叨叨。北夕坐在不远处,任由二达挣扎着坐起,却不伸手扶他。
二达环视四周,看到北夕便招招手,像往日一样笑着说:“怎么了北夕,坐那么远?”
“二达哥…你到底是谁。”北夕不动,仍坐在原地,满眼失望的看着他。他的目光说明了一切,二达也不傻,只见他的状态就明白了缘由,看着地面好一会儿,他终于轻叹一口气,小声说:“我本名并不是二达,我叫龙达。我今天这副模样,全拜云则所赐。”
这话说完,北夕表情微动,过了一会儿终于凑到二达面前听他细说。
像他往日聊天聊地的那副模样,二达从他刚进入云则聊起,滔滔不绝的一直聊到了今天。蒲北夕就坐在他身边,听二达讲着关于他自己的一切,工作和生活,甚至还聊起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最终,二达紧紧抓住北夕的肩头,声音有些抖的提起了一个名字“角斗场”。
“我就是项目里的桩子…”见北夕露出不懂的表情,二达又细细与他说了关于角斗场的全部见闻。末了,他有些咬牙切齿的攥住拳头骂道:“云则设局让我偷了一百件设备,转脸倒打一耙就逼困我在角斗场项目里不能自拔。事发的时候,我老婆刚刚怀孕,为了保护她和孩子,我把她们送到境外直到现在都不能相见。我女儿已经快两岁了,我却一直不能亲手抱抱她。北夕,我并不是有意要瞒你,现在你也完全了解了我的处境,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回去项目里继续卖命然后很快疯掉死掉,要么只有逃,离开这里找到我的老婆孩子,彻底隐匿踪迹。”
二达真的恨极了,他眼中有灼热的怒火让北夕也像被点燃了一般全身颤抖。“可是逃,有很大几率我是逃不出去的。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死了,希望你能帮我个忙。”话说到这里,二达眼中的怒火好似他心头的希望一般慢慢熄灭。
“你在说什么,怎么会死。”北夕忙不迭的劝说着二达,但就他刚刚听说的这些,其实他自己都不确定,二达的生路到底在哪里。于是北夕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你说,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为你做到。”
“我身上的这套设备十分值钱,云则就算是要了结我,也会首先把这套设备回收。我与你约定,我若是出事,你就去你家门口鞋架最底层的棉鞋里面找,我一定会想办法把设备藏在那里。我只求你把这套设备拿去云则的黑市卖了,卖了的钱打给我的老婆孩子,还要跟他们说,我是意外死的,一定,一定不要让他们知道,我死前活得有多狼狈…”
听完二达这些话,北夕低着头不知如何回应,他宁可相信二达是糊涂了,疯魔了。可是他又不能因为不肯相信,而不把二达郑重的嘱托放在心上。
“嗯。”北夕终于轻轻应声。
晚上北夕出门去上班,第二天回来时,二达已经再次不见。蒲北夕心中忐忑,却不知去哪里找他,只能在家等着,默默期盼二达会安全回来。
今天清早,北夕下班回家,从公车站下来没多久,远远的就看到围观的人群和停在巷口的警车。他心中咯噔一下,心口一紧,想上前脚步却如千斤重,抬都抬不起来。从人群的夹缝中,他隐约睨到穿着防护服和警服的人来来去去,这阵势更是让他立刻明白了他不愿承认但不能无视的事实,出事了。
走到人群边上,他推了推围观的人,小声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有人坠楼了。可太惨了,四肢都扭曲着,全身都散架了,软成一滩。”
“男…男的女的?”
“这破楼里?还有女的敢住?”
北夕差不多确定了,但他仍不敢向里面望,只盯着地面,目光一寸一寸向里面移去,直到一滩殷红入了眼,北夕终于全身无法控制的抖动起来。北夕鼓起全部勇气抬头,才看见那滩殷红一旁并没有尸首,只有白线画就的尸身轮廓。
“这是自杀,还是谋杀啊?”围观的群众因为一起凑热闹,反而莫名熟络起来,即便不认识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我猜,是自杀。住在这破楼里的人,就像直立行走的老鼠,本来生活就没有什么盼头,估计又是遇上了什么事儿,一时想不开吧。”显然这两位是周围其他区域的住户或者路人,在提及这栋破楼时,都是面带鄙夷和不屑。
“那也不一定,搞不好是这楼上的其他人,为了抢口吃的,一时激动杀人了。”
“那也不是没有可能嘿!”另一人听着这荒唐话,却毫不掩饰的笑着附和,继续道,“这楼上什么猫三狗四的都能住,指不定是个瘾君子,发魔怔自己跳楼了。”
蒲北夕就站在两人一旁,悲痛还未散去,就听见旁人的一番冷嘲热讽,更是形容他们为直立行走的老鼠。蒲北夕咬紧了牙关,拳头握的紧,指甲几乎陷入了肉里。住在这栋楼里的人,就算是穷困潦倒,就算是无奈游走在社会底层,他们也是鲜活的,有血有肉的人。二达更是一个会关心自己,会牺牲自由为了家人的好人。他想发作,又无力发作,他清楚,这些人的鄙夷不无道理,就算是自己发作了,也只会被别人当成这栋楼上的猫三狗四,没有人权的渣子。
“要我说,就趁机封了这栋楼。这楼早该拆了,你知道这楼在这里有多影响周围的房价么?”
“就是,趁机快封了吧,年久失修楼再塌了,死的可就不是一个人了。”两人有说有笑仿佛在讲一个摇摇欲坠的蚁穴,蚁穴塌了,死的也只是些蝼蚁。
直到执法人员上前驱散围观者,人都散去,北夕还站在那里。执法者上前问道:“你住在这里么?”
“是…请问,是发生了什么吗?”北夕答得有气无力,又弱弱的问道。
“是,具体情况不方便透露。你是认识死者么?”
“死者是…?”北夕心里虽然清楚,却还是怯怯的问了。
“这一位,你看下照片,认识吗?”执法者大约是还没查出二达的身份,只有一张照片。
北夕快速看了一眼,是二达无误。他心底的火焰彻底熄灭了,呆站在那里许久说不出话来,直到执法者再次询问,他才慢慢说道:“我只知道是四楼的一位,但不认识。”若二达真的是被害死的,北夕清楚自己不能轻易承认与他有交集,只能否认。
“昨天晚七点到今天凌晨5点的时间,你在哪里?”执法者例行公事的问道。
“我在碧色海湾门口的全天候便利店上班,刚刚回来。”
执法者边点头便在本子上记录着,然后问清了北夕的一些个人信息后才说:“嗯,谢谢配合,我们会派专人核实,你要是有什么其它线索,可以联系我们。现在整座楼已经被封锁了,等我们搜集完线索,大约再需要几个小时才能解封,你先找一个地方等等吧。”
北夕转身木然离开,在楼下徘徊许久后,终于像疯了一样狂奔起来。他在烈日下脚步不歇,豆大的汗珠快速沁出顺着脸颊流下,又被奔跑的步子震落摔碎在灼烧的柏油路上。一向病弱的他狂奔着,像是燃烧着体内的最后一点生命力,不顾一切的跑出巷子,沿着马路,顺着第一次与二达见面乘坐的28路公交车线路,玩命的向前。就这么跑了三站地,虚脱的几乎昏死过去的蒲北夕来到那晚的公交车站,颤颤巍巍的走到28路公交车站牌旁,死死的盯住站牌旁那招聘信息,是云则的招聘信息。
云则,这是他唯一的线索。此时北夕相信了,冥冥之中他就是应该与这个地方有牵连。尽管他对未来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但此刻的蒲北夕眼中炙热的笃信一点,他必须进入云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