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的长夜寒气逼人。
范增穿上老皮袄，独自坐在院落的柴房里。他生起一个小炉子，然后弯腰捡起脚边的碎柴，一片接一片丢进去喂给火烧。随着火焰逐渐增强，范遥在墙上模糊的投影也变得清晰起来。
已经完全是一个枯槁憔悴的老头模样了。
范增不由咳了几声，感慨自己正由里到外都变得力不从心，可说大半截身子骨都已经埋进黄土了。他低下头瞧着一眼自己的双手，上面满是老茧和皱皮。
今儿晚上没有云，月色格外明亮，可以从柴房的窗户直接看见后山。山峦深处一片漆黑，还有神秘的雾气萦绕在其中。
他叹了一口气，遥想到自己第一次进山的时候。
当年，范增只是个二十出头的猎户，常年在山野打猎，练得一手投石的好本事。后来被村里大哥看中，喊他一起去外面干拦路抢劫的勾当。结果，众人下山碰上的是县城里老爷的车队，惹得衙门立即派了好多人下来围捕。
那些官府的差人查到村子后，便只管到处放火。村子一下子陷入火海，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昼，感觉就像天也给烧穿了，到处都是火花的颜色。
村里的人一个个好像山里的野兽，在大火中慌不择路地四散而逃。衙门来的差人守在村口，见到逃出来的人就抓，稍有反抗的就一刀砍死。大哥带着他们翻出高墙，侥幸抄小路逃进了山里躲藏。
原本以为差人过几天就会走，可没想到这回他们竟然派人封了山。当时正值早冬，众人寻觅不到野果，又饥又冷，唯有依靠范增狩猎山里的各种獐子、野鼠苟活。如此熬了半个月，不断有人逃下山被杀，或是在山里给冻死。
最后只剩大哥和范增两人。可随着初雪落下，范增再也找不到什么吃的了。
他听大哥说起了一个故事，在这边的山里住着神仙。大哥觉得与其继续蹲在山里等死，不如往更深处去。只要能找到神仙，他们肯定能得救！
结果，两人最后抵达的终点却是一处悬崖峭壁，根本无法通过。大哥不死心，硬拽住他一起攀着山壁的藤蔓要继续往上爬。
不到半途，大哥由于体力不支失手摔下山崖死了。范增困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几次三番试图返回没有成功，一度差点失足落下。他咬牙使着最后的力气往上攀，可没想到，后面的山壁有几处凹凸不平的岩石可以借力，倒叫他顺利爬了上去。
上边只有一片相对平坦的小林子。
范增不死心，强忍饥寒走进林子，却依旧没找到任何吃的。尽头是一块巨大的光滑山壁，底下还有一个狗洞般大小的漆黑窟窿。
哪有什么神仙？
范增绝望笑了几声，躺倒在地上预备等死。没过多久，他看着月光照在附近草地上泛起了一阵特殊的光芒，随后小林子里升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淡薄白雾。原本范增以为这是人将死时才会看见的奇景，可等了片刻，他发现自己并未死去，反倒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香火气味从洞窟里边飘出来。
他挣扎着爬过去，发现洞窟口泛着金色的光芒。借着光，范增瞧见里面有一张点着烛火的贡桌，上面满是各种糕点果品。
他一度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可没想到伸手过去竟然能抓到果子？！他早就饿得顾不上寻思道理，七手八脚抓过贡品大口吃起来，真是从未尝过的美味！！
“好吃吗？”
洞窟里边响起稚嫩的孩童说话声。
“神仙！我，我无意冒犯！实在是太饿了！”
范增吓得魂灵都快飞走，果然就像大哥所说，在山里有神仙！
洞窟里传来一阵低笑，发问道：“你是山里的妖怪？”
“小人不是妖怪……小人名叫范增，是此地山里的猎户！只因迷路误入神仙洞府！”
他连连磕头讨饶。
“猎户？呵呵……那便打个东西来瞧瞧。”
说罢，洞窟里极快飞出一个黑影。范增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不敢有所怠慢，立即摸出腰间绑着的皮带子，捡起一颗小石子对着黑影击发。
黑影应声而落，是只寻常的蝙蝠。范增双手捧起猎物，跪在洞窟口恭敬放入里边。
“有意思！”
神仙仿佛很开心，便赐给范增许多食物叫他吃饱，还从洞窟里赠了一身羊皮袄子给他取暖。范增连连叩首感激，用各种小石头在洞窟前边垒出一个小供台，经常在前边磕头谢恩。
就这样过了多日，天气渐冻。范增难熬长夜，便向洞窟里的神仙请教自己是否可以下山。神仙却说他已经回不去了，范增只得苦苦叩首哀求，诉说自己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家里还有未成年的弟弟和老母，将来一定会为神仙在此修庙塑金身，只求能够放他回去。
神仙呵呵笑了一阵，终于同意让他下山。
范增连连磕头感谢，赶忙起身跑进林子，抓过一条老粗的蔓藤顺势往下边滑。
“你还会回来的。”
他身后，神仙的声音在山崖间回荡不断回荡。
范增不敢多想，径直跑下山回到村子。不想村子已经全部被火烧毁，自己老母也因无人照料冻死。剩下的村人没几个，可他们却将怨恨全都记在范增头上，就连他亲弟弟都一齐冲来要将他捉拿到县城归案，好换些赏金和粮食。
范增没有办法，只得又躲进山里，沿着山崖爬回洞窟口。
“求神仙指引一条活路……”他跪倒在洞窟口反复念叨：“我愿意生生世世都在此服侍您！若有违此誓，就叫天火降临，将我活活烧死！”
“是么？”稚嫩的孩童声音再次从里面响起，“那你……便替我办件事情吧。”
“请神仙吩咐！小人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范增大声发愿道。
洞窟里的声音忽然变得诡异，呵呵大笑了一阵。随后，他发现洞窟里的金色光芒渐渐黯淡，随后一团黑色的东西混着奇怪的烟雾从里面喷涌而出！
四周浓厚的香气四溢，范增却只觉得头晕目眩，但还是立刻伸手接住。借助惨白的月光，他看清手里拿着的是一件用野兽毛皮缝制的硬袄。
不知道为何，这东西十分眼熟。
“往东大约半日不到有一条林荫古道。”孩童般的声音又继续吩咐道，“应会有一队行商在那边歇脚，共带了十车上等的货品。”
范增不安地抬起头。
“你去挑一车取回来分给你村里人。”
声音停顿片刻，然后用轻描淡写般的口吻继续道：“记得别留活口。”
“这……小人……小人只是一介山里猎户……”范增捧着手里的黑色毛皮直哆嗦，终于明白山里这东西根本不是神仙！
“怎敢做、做这等事情！”
他瑟瑟发抖，瑟瑟发抖。
“你？猎户？”
洞窟里的金色光芒在眨眼间扭曲成烟雾般层层升腾起来，然后就是一阵癫狂的孩童大笑声在山林呼啸穿梭。
“早说过。”仿佛是笑够了，一片冰冷的死寂后，里边的声音才继续说道：“你是妖怪。”
“不，不是……我是，我是个猎户！是人！”
范增连连叩头。
“范增，别装了。”声音冷冷说道，“好好想一想，当初在山里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怎么会来到这里的？”
“小人是猎户……小人在山里猎得獐子和野鼠吃，还有野猪，野兔，野鸡……”
范增跪倒在地反复念叨。
“这个时节，山里哪会有什么野兽？”声音呼呼一笑，“你起来好好看看吧。”
乌云蔽月，腥风大作。
范增只觉得四周萦绕的并不是什么浓郁的香气，而是一股子臭！对，就像山里动物死了以后烂掉发出的腥臭！
他紧紧捂住口鼻，随后又听见身后起了一阵沙沙声响。
回头瞧去，只见林子里缓缓走出各种獐子，野鼠，野鼠，野兔，还有野鸡。它们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断头开胸，可来到范增面前以后，却一个个都是人的模样。
范增认得，这些都是跟着自己和大哥躲进山的村民。
他想起来了，当时整个人饿得发慌，只记得大哥说这些人想要抓自己去领赏，没有办法只好剁了他们吃……
手里的黑色毛皮硬袄突然刺了一下范增的手，上面逐渐显出大哥临死前狰狞的模样。
他也想起来了，这件皮袄，就是大哥身上穿的皮袄。在山崖边，大哥为了不掉下去而使劲抓着自己的手，几乎把他也要拽下去。没有办法，他只得在大哥手上咬下一口肉。
“你是山里的妖怪。”如同深渊般死寂的黑暗中，唯有洞窟里的声音在呢喃：“你是，山魈。”
等到范增回过神，已是将近天亮了。他发现自己正牵着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往村子走，身上的硬皮袄也沾满了血渍。
他停下脚步，低头瞧着自己的双手。记得洞窟里的东西说他是妖怪，可如今这双手还是原来模样，虽然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可看着和过去打猎时候没什么两样。
他又打开马车上的麻袋，里面全都是雪白的大米，便立即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嚼。虽然又干又硬，但范增大口大口吃着，感觉十分香甜。
范增呼呼大笑起来。
妖怪吃人，他吃米，所以他应该还是人啊。
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他没错！
是山里的那东西骗他这么干的，他只是一个山里小小的猎户。
对，他没错。
他不是妖怪，洞窟里的东西才是！
等回到村里以后，范增敲起大钟叫众人集合，将大米和马车全都堆在身前。
“只要你们跟着我，保管将来每天都能吃得饱，穿得暖！”范增摸着腰间的柴刀喊道，“你们都不想死吧？！”
村人沉默了许久，然后一起抢上来，将东西照单收下。就这样，范增终于回到村子里，在一片废墟中安下自己的新家。
又过了几日，范增再次独自进山，爬上山崖来到洞窟口，为那不知名的东西供奉香火。洞窟里边的妖怪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开口询问道：“口粮应是快吃完了吧？”
范增点头不语。
“明晚就往南山小径去，亦有一行商队。”洞窟里却如此吩咐道：“这回记得带村子里的人一起去。”
他有些不解。
“你得教他们和你一样讨生活。不然，早晚他们还是会把你抓起来送衙门的。”
那个声音仿佛早就知晓范增的恐惧。范增便没有再多问，回到村里召集几个青壮力，将计划说出来。
众人只是沉默。
“为了能活下去！我们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了！”范增喊道，“你们难道想死吗！？”
没人想死，于是他们就此出发了。
这队行商有将近二十多人，还带着护卫。不过范增乘着夜色的优势发动突袭，以极小的代价将他们一个不留全部杀死。他的亲弟甚至杀红了眼，仍旧拿着刀反复剁砍地上的死人。
范增瞧见尸体上面横七竖八的伤痕，忽然生出一个主意。他喊众人一齐用刀在死人身上刻下形似野兽爪印的痕迹，然后留下需要转手才能卖掉的货品，仅仅带走食粮、马匹以及一些容易携带转卖的首饰。
回到村里又过了几天，他和亲弟才打扮成客商，带着马匹走小路前往邻县的一个大村去赶集。前些日犯下的事情早已经传开，不过人们都以为那支商队运气不好，撞上了山里什么不能说的东西。县城里的捕头更是无从查证，成了一桩悬案。
范增早早卖掉马匹换成粮食带回到村里，安顿完众人后再次重返山里朝贡。洞窟里面的东西却没有给他新的指示，也不再有金色的光芒，变得漆黑一片，看着如同一个直通十八层地狱深渊的大口。
从此以后，范增便时不时和村里人出门干一票，每次成功归来后他都一定会亲自进山，在洞窟口焚香进贡。可洞窟里边没有任何回应，就好像里面的东西凭空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