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二少爷、老捕头！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薛全一步一跳走进院子就瞧见高旭满脸堆笑从大老远跑来。范捕头阴着脸没有搭理，直接推开高旭往自己屋里走。他的弟弟紧跟在后边，从背着的筐里将一个麻袋轻轻搁在地上，然后大步走出院子。
薛全眼见高旭好奇，便吩咐王环守在麻袋前不让人靠近。没过多久，范捕头的老妻和儿子从屋里走出来，三人一起蹲在门口低声说话。
“老丈的神情有些恍惚。”
狐狸精白礼不知何时眯起眼睛走到薛全身旁，上下打量了麻袋几眼：“公子这是在山里寻到什么宝贝？”
“闪一边去！”
薛全没好气骂道，四处张望找夏树，生怕不在的时候她会有什么事情。不过还好，夏树快步从厨房里边迎出来，脸色也比早上红润了不少。
“二少爷，您怎么可以一个人就走了！！”夏树埋怨道，凑近过来把薛全上下一阵仔细好瞧，好像生怕他缺胳膊少腿。
“没什么事情，好好的呢。”
薛全觉得应该吹嘘一番山里的壮举，可不想夏树皱起眉头，好像发现什么异样般盯着他追问道：“拐杖怎么没了？”
薛全想起自己差点掉下山崖那一幕，寻思还是不要让她知道比较好：“呃……在山里断了，嗯，断了……”
夏树显然没有相信薛全说的话，接着很快发现他努力藏起来的衣袖大口子。那是在背着麻袋下山时不慎划开的。
“是下山时候给树枝弄的！！真的！只有衣服！”
薛全连忙解释。
夏树叹了口气，摇摇头轻声道：“给您找些针线缝一下吧。”
“不忙。”薛全连忙拉住她，“怎么样？”
“白先生一直都是在院子里同高捕头喝酒，其他事情——”
“我……我是问你怎么样？”薛全移开目光，抓抓脸担心道：“好没有好点？这边没人欺负你吧？”
“嗯，已经好多了。”夏树微微笑着点点头，“都还好。”
“哦……那就行。”薛全这才用余光瞥着跟王环搭话的白礼轻声问道：“狐狸精怎么样？”
一阵“乒乒乓乓”东西摔碎的声音忽然响起。薛全循声看过去，只见厨房门口满地散落着筷子和碎碗，原来是老捕头家干活的女人。她面露惊恐的神情，两眼笔直盯着薛全身后的地方瞧。
夏树眨眨眼，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然后立刻吓得脸色惨白，用手紧紧捂住嘴巴。
坏了！
薛全连忙转过身。只见白礼蹲在地上，麻袋已经被他解开一个口子，露出里面的一具女尸。死者还很年轻，面色蜡黄，双目未瞑，浑浊的眼睛一直瞪着黄昏的天空，似有无尽的怨气无法消散。
“别看！快进屋里去。”
薛全不想让夏树看见这场面，先将她打发走，然后才气势汹汹地赶到死者身旁。一旁高旭绕过老捕头家人，看着尸体，面皮不禁抽搐了几下：“哎哟哟……少爷，少爷！她刚才是不是眨眼了？”
“死人不眨眼。”薛全没好气道，“是死不瞑目。”
他蹲下身，伸手想要为死者合上双目。可不管怎么做，死者的眼睛依旧无法合上，直勾勾盯着高旭那方向。
“后边的事情交给在下来办吧。”白礼在旁蹲下身，口中低声似是在念念有词。
薛全不爽骂了一句：“臭狐狸精别乱碰！”
可没想到白礼竟然用手将女尸的双目合上了！？难道这又是什么妖法？
白礼随后摸出手绢清净双手，看向薛全问道：“公子，这是何人？是在山里找到的？”
薛全哼了一声没有理睬。结果旁边的王环却很焦急，抢话说道：“这是老捕头家的儿媳妇！”
“哦，是老捕头家的儿媳妇？”白礼收起扇子，看了眼屋前的老捕头一家，“不是说回老家去了吗？”
“先生，您不知道！山里还有好多死人！身上全是各种伤口！”王环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总共有大概二十多个呢！”
“什么？？还有死人？？”高旭过来追问。
“是昨天死掉的山贼同伙。”薛全瞪着白礼，故意提高声响道：“应该都是给妖怪给害死的！”
白礼眯起眼微微一笑，轻轻摇起手中扇子。薛全不想继续跟他浪费口舌，打算去喊范捕头过来讲讲后边的安排。高旭却连忙拉住他，一脸着急道：“薛二少爷，要是山里真有这么多死人，咱们应该马上回去报告崔大人！”
薛全顿生不快：“回去？回去干什么？！现在范捕头家的儿媳死了，咱们得进山去抓妖怪给她报仇！”
“小的不是说您不能进山！”高旭露出为难的神情解释道：“里边死了这么多人，要真有什么妖怪，咱们也得回去报告大人，然后多喊些衙门里的兄弟来帮忙才对呀！”
“不用，已经让老捕头弟弟去喊村里人了。”薛全拍拍高旭肩膀好叫他放心，“那妖怪肯定是山魈，而且躲的地方也给我找到了。今晚你们只管拿好兵器火把，跟着我走就行！”
说罢，薛全抬头看向老捕头一家人。范捕头面如死灰只是低头不作声，看着比在山里找到他时候还要阴沉。老太婆在他身边一直低声嘀咕，不时还会侧身瞅几眼薛全等人。至于他们那个讨厌的儿子，脸上却挂着一丝莫名的浅笑。
“怪了。”白礼的声音立即将薛全抓回来，“公子方才说这妇人是被妖怪害了性命？”
他发现白礼竟然将麻袋完全揭开，指着女尸问道：“为何尸身却是完好的呢？”
薛全懒得跟他纠缠：“等我抓了山魈，你自己去问它！”
院子门里陆续走进一些壮年村民。他们神情冷漠，只看了一眼地上的女尸便分作两队，一队默默走向范捕头，另一队则留在原地守在尸体旁。瘦小的女人似乎很害怕，一直蜷缩在厨房门口瑟瑟发抖。夏树也没有进屋，坐在她身旁不断安慰。
白礼依旧蹲在尸体边，似乎并没有把冷冷盯着瞧的村民当回事。过了片刻，他起身看向两个捕头道：“高捕头，王捕头，可否请两位与在下一同先验尸呢？”
“这不太好吧？老捕头他们还在这边……”高旭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小的以为，还是先回去报告崔大人，再找仵作来查吧。”
话音未落，范捕头带着一群村民浩浩荡荡走了过来。
“恩公。”老捕头说话时的眼神完全没有神采，就像一具散了三魂七魄的活尸：“人都到了，咱们去杀妖怪吧。”
“行！你们可都要跟好我了！”
薛全有些热血沸腾地说道。他看着眼前手持长叉和斧头的人群，觉得自己就像出征前的将军：“山里有妖怪！那是山魈！！大家别怕，只要听我的——”
“且慢。”白礼站起身打断道：“公子，在下愿以人头担保，这名妇人是被人害死的。”
老捕头的身子僵得像段朽木，好半天才缓缓转头看了过去：“你说……人？”
“胡说八道！！”薛全恼了，一把紧拽住白礼衣领喝道，“臭狐狸精，都这个时候了还敢来捣乱！！”
白礼神色镇定地缓缓说道：“这位妇人确是被人所害，而且犯人就在村子里。”
“什么？”
待众人一片惊叹声过后，白礼才不紧不慢地往下继续说话：“在日落山头前，在下就能找出犯人来。”
听到这话薛全不禁愣了一下，松开了抓着的白礼衣领。眼下已是日薄西山，等不到半柱香就要入夜，这狐狸精能干什么？
不对，只要这么想就会着了他的道！
“我知道，随便指个人是吧？”
薛全啐道，反手将白礼推开。站在一旁的范捕头将目光瞟向白礼，过了片刻后才转向薛全，眼里似乎又有了些神采：“……恩公，不妨听听这位先生的话吧。”
村里人都以范捕头马首是瞻，纷纷聚拢在他身后。虽然薛全即使没有这些村民也能独自进山去捉妖，但坐着的夏树显然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紧皱眉头直盯着薛全摇头。
“倒霉！”薛全低声骂了几句，“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讲的不对可别怪我不客气！”
白礼向薛全作揖行礼，然后转头问高旭道：“高捕头，之前发生在山神庙的案子，捕头们为何会认定是妖怪，山魈的所为呢？”
高旭面露惧色，汗如雨下：“……那是、那是因为死人……只剩下些残缺的尸块……”
白礼微微点头，然后走到女尸身旁：“可这具尸体却是完好的，没有任何外伤。”
薛全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山魈吃饱了几个山贼，所以打算把她埋在地里等回头再吃呗。”
“公子说埋在地里？”白礼轻摇几下扇子，“不过女尸身上甚少有泥土呢。”
“废话！因为发现她的时候就是被包在麻袋里的！”
“原来如此，是包着麻袋埋在地里。”白礼眯起眼睛看着麻袋，“换句话说，公子是把她从坟里挖出来的吧？”
“什么？”
听到这话，薛全不禁转念回想了一番。他发现的那个土丘就在草地中间，而且上边还栽种着一些花朵。说来也奇怪，山里其他的地方就没有见过花，而自己也确实因为土丘看着像个简陋的坟才会动手去挖开的。
“坟是有感情才会去挖的东西。”白礼见薛全不响便继续说了下去：“各位平日应不会给宰杀的家畜野兽挖坟吧？”
围观的村民纷纷嗤笑。
白礼看着他们摇了几下扇子，跟着呵呵笑了几声，然后指着女尸的脖子：“各位请看，女尸身上唯一致命的伤痕在此处。”
那是一圈已经发黑的印记。
“在下以为这是致死的勒痕。”他转向范捕头请教道：“有请老丈和两位捕头指正。”
范捕头想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般走到尸体旁边，撩开碎发检查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长长吁出一口气道：“不错，确实是被人给勒死的。”
两个捕头随后也检查了一番尸体，似乎也是这个意见。
“尸身已经软了，死了应该至少有两天左右吧。”高旭补充道。
白礼作揖致谢，然后将扇子指向麻袋：“那么这个麻袋，老丈可觉得眼熟？”
范捕头凑上前细看，忽然瞪大双眼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我家里的？！”
“昨夜曾听尊夫人提起，家里最近好像是丢了些豆子？”
白礼将目光转向厨房。范捕头猛然推开围观人群走过去，一把抓住女人的手：“是你干的？”
“阿公，我没有啊！”女人的脸上满是惊愕。
“我知道！就是你！就是你！”范捕头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紧抓着她的手也开始微微发颤：“难怪忽然就从家里不见了！快说！是不是有人要你害我？！是不是有人要你来害我们家！！”
话音未落，他一脚把女人踢倒在地，整个人压上去用手死死掐住女人的脖子。夏树亦被带倒在地，厨房里两个女孩吓得哇哇大哭。
薛全被眼前突发的状况弄得有些发懵，冷不防被白礼自己耳边挑了一句：“公子要是再不劝阻就要出人命咯。”
女人眼睛翻白，面色逐渐发紫，挣扎的动作也越来越无力。薛全生怕真要闹出人命，立即上前钳开范捕头双手，然后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拉到后面。
“老捕头您别听那狐狸精的一面之词！这里边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薛全紧咬牙关说道。虽然范捕头已经老了，可劲头却大得如同一头蛮牛，不得不费点力气才能保证不让他挣脱开。
“打死她罢。”人群中传出了范捕头儿子的声音：“昨晚的火肯定也是她给放的。”
周围几个年轻人躁躁不安地跟着喊了起来：“对，打死她！”
“哪个敢胡来！？”
薛全回身瞋目怒吼，声如洪钟。村民似乎有所震撼，终究没有人敢轻易靠近。
“阿公，我真的没有做过！”
女人趴在地上哭诉，差点因为喘不上气而开始剧烈咳嗽，眼泪和鼻涕也几乎混在一起。夏树不顾自己身上还粘着院里的污泥，将女人扶在自己怀里轻轻安抚。
“白先生，讲话要有证据！”
夏树愤愤不平道，取出干净手巾为女人擦去脸上的污秽。
不想老太婆面无表情地从人群后边走出来，径直进去了厨房。原本待在厨房里的两个小女孩立即止住哭啼，慌忙跑到外面的女人身旁。
屋子里不断发出翻找东西的声响，外面的人群相对就显得十分安静。
终于，老太婆从厨房里出来了。
“上月家里还剩五袋黄豆，三袋枣子。如今只有半袋黄豆，两袋枣子。”她皱起眉头，将四个空麻袋撇在女人面前，露出凶相道：“少了一个麻袋，倒是说说在哪里？”
女人低下头没有说话。
范捕头挣脱不开薛全，嘴里却依旧骂不绝口：“你这个没爹没娘的小畜生！是我可怜才给养大的！为什么要来害我！！是不是有人要你干的！！是谁！？”
“太阳落山了。”
白礼轻轻摇着手中扇子说道。此刻夕阳的余辉已经完全从山间消逝，凉意顺着降临大地的黑暗迅速蔓延。
他随即看向两位捕头：“高捕头，王捕头，请将此女暂且羁押，明早一并带回县衙交给崔大人审讯。”
“慢着！”老太婆盯着白礼冷冷笑道：“村子里有自己的法子，杀人要偿命！”。
“对，杀人偿命！”
薛全镇下去的村民们又开始蠢蠢欲动。白礼却十分难得地哈哈大笑起来，好容易才在众人睽睽的目光下收住声。
“说的好，杀人要偿命。不过——”他咳嗽几声，收起扇子看向薛全卡住的老捕头说道：“听说后山还有好些山贼的尸体。老捕头，眼下还不清楚此女是否同他们有关，更不知道村里……会不会有她的同伙。”
范捕头不再有动作，接着慢慢抬起头巡视了一番周围的村民。一股子奇怪的平静开始笼罩在小院里。
薛全不知道白礼这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范捕头好像完全冷静了下来，开口说道：“高旭，你把她关到柴房里。老弟，你喊几个人陪着他们一起看住她。其他人散了，回家罢。”
于是高旭和王环将几乎瘫倒的女人从地上扶起来，准备押到柴房里。夏树似乎还想同她说什么话，女人却没有反应。两个女孩紧紧拉着女人不放开，范捕头的弟弟笑嘻嘻上前要将她们抱开，却激得她们再次大声哭闹。
夏树见此立即面露愠色，将两个女孩从老头手里抢走抱在自己怀里，轻轻安慰她们说不会有什么事情。老太婆则是完全不关心这些事情，只是喊住两个青年去找棺材将女尸收敛了，然后才同儿子扶住范捕头返回屋里，将门紧紧关上。
就这样，原本聚在院子里要去寻妖的人都散了。薛全只觉得自己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般憋屈，肚子里还塞着炽热的烙铁，满是燥热的火气。明明进山寻妖的负责人应该是他，可没想到白礼这臭狐狸精竟然只用短短几句话就将事情搅黄了。
“呸，也罢！老子习惯一个人！”
他低声自言自语道，用脚从地上挑起一根掉落的粗枝当作临时拐杖，打算趁夏树正在照顾小孩子时独自偷偷溜进山抓妖怪。
“夏姑娘，公子说他饿了。”可恨的白礼却忽然在身后大声说道。
“你这杀千刀的死狐狸精！”
薛全转身破口大骂。夏树却已经注意到他的行动，领着两个女孩走到面前。
“二少爷，您先吃些东西歇一歇……有些事儿……夏树一定要给您商量。”她顿了顿，低下头抓着薛全的衣角，声音比蚊子还轻：“求您千万别走……”
她身子微微发抖，一旁的两个女孩看着被关进柴房的女人不时低声抽泣。
薛全平生最见不得这等场面，只好苦闷着脸连连挠头：“行吧……我不走开就是。”
夏树点点头，然后才牵着两个女孩向厨房里去。这时，肇事者白礼仿佛毫无知觉一般来到薛全身旁，面上是一股子可恨的笑容。
“公子千万别误会，在下提醒夏姑娘是为您着想。”
他说道，弯腰从地上拾起女人掉落的匕首，拿在手中把玩起来。薛全不想理人，看见夏树在厨房门口等他便匆匆迈步走开。
白礼的声音自身后悠悠传来：“其实不用进山，公子要寻的东西，到了晚上就会自己出来的。”
薛全脾气又上头来，回身一把拽过白礼的领头：“臭狐狸精，你到底知道什么？”
“《左传》曰：人之所忌，其气焰以取之，妖由人兴也。是故人无衅焉，妖不自作。”白礼微笑着回答，“公子可要备好打赌的十坛美酒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