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安门外的官道上，一辆满是黄尘的马车，迎着朝霞，晃晃悠悠地朝着京城行去。
老管家手持马鞭，嘴里轻声吆喝着。马车里悠悠扬扬地传来一阵高歌。
“六月南风吹稻黄，桐花落尽还帝乡。
朝别青山暮又见，嘶马出门念旧乡。
我自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
腹中贮书一万卷，不曾低头共草莽。
东门沽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鸿毛。
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
长河浪头连天黑，津口停舟渡不得。
郑国游人未及家，洛阳行子空叹息。
闻道故林相识多，罢官昨日今如何。”
车里坐着一位年过三旬，一身儒衫浆洗的已经有些发白的男子。
五官端正，轮廓硬朗，相貌堂堂，眉毛浓黑而整齐，一双眼睛闪闪有神采，不怒自威。
“老爷，京城快到了。”
坐在马车外的管家对着男子禀报了一声。
还没等马车里传来回应，就听到一阵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眨眼间，一队策马扬尘的锦衣卫驰到跟前，打头的是一个身穿青袍的年轻太监，正是王承恩。
王承恩翻身下了马，走到马车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问道:“车中坐的可是孙大人？”
男子掀开帘子，见拦路的是一队太监领头的锦衣卫，心中有些不悦。
他对厂卫太监向来厌恶，不过他不是那种喜恶形于色的耿直之人，倒不至于心高气傲，目空一切，直接给太监摆脸色。
“在下已经辞官数载，当不得一声大人，宫使若是要找孙传庭，那便是在下了。”
车里坐的，正是当年因为不满魏忠贤横行无忌，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就以吏部稽勋郎中之职致仕的孙传庭。
“咱家是乾清宫奉御王承恩，奉圣命出宫，特来迎孙大人入宫觐见。”
孙传庭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会得圣上如此看重，他罢官之前也不过是个吏部郎中，丢在高官勋贵多如牛毛的京城里，实在不怎么起眼。
眼下圣上居然派了御前近侍出城相迎，这可是非常高规格的礼遇。
一般只有劳苦功高的朝之重臣，或者封疆大吏才会这般礼遇。
霎那间，他有种恨不得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冲动。
孙传庭下了马车，对王承恩拱手致意。然后转身遥望远处雄壮巍峨的京城，一时间，无限感慨。
当年因为不满朝中乌烟瘴气，他愤然辞官归乡，心中的那种离别的惆怅，那种郁郁不得志的苦闷与酸涩，此刻依旧历历在目。
虽然闲赋在家数载，年岁渐长，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城府，但是当年那颗锐意进取的雄心却未曾被削弱一丝一毫。
旭日自东面群峦叠嶂之间缓缓升起，远处一片氤氲之气的京城尽在眼中。
孙传庭朝着紫禁城的方向，俯身郑重地行了一礼，以示对圣上礼遇的敬谢之意。
“孙大人，皇爷还在宫里等着呢，咱们快些赶路吧。”
孙传庭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转身上了马车。王承恩与一众锦衣校尉开路，一行人马直接驰进了西直门。
城门处的戍卫看到是锦衣卫的人，自然不拦，更何况领头的还是个太监。
一行人穿街过坊，终于到了皇城脚下。
孙传庭下了马车，跟着王承恩从午门侧门而入，继而往文华殿方向行去。
文华殿位于外朝协和门以东，与武英殿东西遥对。殿前出月台，有甬路直通文华门，离内阁的值房不是很远，召见阁臣也比较方便。
因此朱由检登基之后，多在文华殿召见外臣。
王承恩与孙传庭到了文华殿外，问守在门口的内侍:“皇爷在里头吗？”
内侍道:“皇爷吩咐过，公公回来，直接带孙传庭进去便是，不用通报。”
王承恩遂引着孙传庭入了后殿，见着了正在案前眯着眼闭目养神的圣上。
孙传庭纳头便拜，行了一跪三叩的常朝礼，嘴里唱道:“学生孙传庭，叩见吾皇陛下。”
朱由检睁开眼，站起身来，快步走到跟前，双手托起孙传庭，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寒暄道:“孙卿请起，这一路辛苦了。”
孙传庭见圣上这般做派，如此礼贤下士，越发感动，一边站起来一边回道:“为圣上效命，何来辛苦。”
朱由检面带笑意，不动声色地将孙传庭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位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出身的文人，今年才三十四岁。
面皮白皙，带有些许风尘色，下颏的胡子疏疏朗朗。前庭饱满宽阔，剑眉星目，方口阔鼻，脸上带着沉着而刚毅的神气。
可以说是一表人才，气宇轩昂。
打量一番过后，朱由检开口说：“如今风雨飘摇之际，国家艰难之时。卿不辞辛苦，远赴千里，入京赴职，忠勤可嘉，朕心甚慰。”
“身为天子门生，天子召还，学生岂敢不从。”
说到这里，朱由检吩咐长随太监搬来锦凳赐座，孙传庭再次叩头谢恩，然后起身挺直了腰杆，小心翼翼地只坐了半边屁股。
“就在爱卿入宫之前，朕收到了一份来自陕西的奏报。三个月前，澄城一伙乱民杀了知县，又攻打了附近几个乡寨，聚众千人，与官府对抗。以爱卿看来，该如何决策？”
孙传庭思索了一番，继而双目炯炯，声如洪钟地说道:“臣之前听路过陕西的友人说，陕西多地连年干旱，几乎赤地千里，遍地饿民，有的地方甚至易子而食。澄城乱民若是成了气候，只怕陕西各地会有心思诡异之人乘势而起，各地饿民若是闻风响应，聚众作乱，只怕陕西危矣。如今辽东建奴虎视眈眈，若是流贼肆掠，关内不稳，建奴势必会乘机侵犯，那么朝廷必然会陷入到两面作战的困境，可是以目前朝廷的财力，恐怕难以支撑。所以朝廷当以雷霆万钧之势出兵荡平这伙流贼，震慑陕西，稳定局势，切不可让流贼起势。”
侍立在旁近的内侍们都吃了一惊，偷偷地向皇爷的脸上瞟了一眼，各个心中暗道这个孙传庭还真是够大胆的，什么话都敢说。
“嗯，爱卿以为对这些流贼，是招抚为主还是剿灭为主？”
孙传庭略微思索了一番，回道:“应以剿灭为主。”
“为何？”
“乱世当用重典，既然从贼，沾了人命血气，如何再从良。今日招抚，明日反复，空耗钱粮，损兵折将，不如一举剿灭，永绝后患。”
“嗯，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但非常之时，朕也只能以大局为重。面对流贼，决不能心慈手软。与其招抚让这帮人反反复复，不如斩草除根！朕先前已经下旨，撤了陕西巡抚胡廷宴的职，由陕西督粮参政洪承畴升任陕西巡抚。”
孙传庭心中默念了一遍“洪承畴”，这个名字他很熟悉，这是他当年科举的主考官，按照官场不成文的规矩，洪承畴可是他的座师。
“朕原本打算起复你入兵部，可如今陕西多事之秋，正需要爱卿这样的精诚干才。是以朕欲起复爱卿为陕西督粮参议兼领潼关兵备道，督理潼关兵马、钱粮和屯田诸事，尽快剿灭澄城流贼，爱卿可愿往？”
孙传庭慷慨回道:“臣愿往。”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好，洪承畴是你的座师，倒也不会与你掣肘，你二人务必精诚合作，尽快安靖陕西。”
孙传庭伏地跪拜，言辞恳切地说道:“臣深受圣上重托，必然竭尽全力，以报圣上知遇之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