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天气渐渐转凉。进入九月的第二天,一场秋雨如约而至,缠缠绵绵地飘落下来,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细雨迷蒙之中。
又是熬了一个通宵,新任兵部尚书王永光正趴在值房的书案上打着盹。
他已年近古稀,做官做到了这个年纪,寻常人早就致仕了。辞官回乡颐养天年,还能落个不贪恋权位的好名声。
可王永光偏偏依旧坚守着,即使阉党专权,不得不去南京兵部闲赋,也没有致仕的想法。
外头走进来一个年轻的书吏,见部堂大人正在休憩,立马放轻了脚步,将手中的册子轻轻地放在书案一众文书的最上面,以便部堂大人一醒来就能看见。
“谁啊?”王永光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些疲惫。
书吏以为自己惊醒了部堂大人,连忙躬身告罪:“小的惊扰了部堂大人,求部堂大人宽恕。”
王永光起身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将额头一缕散落的白发锊了上去,拿过放在一旁的乌沙官帽,端正戴好,轻声说道:“无妨。”
书吏告了罪,又拿起那本册子说道:“三司的大人们已经将京营的将官,士卒,武库等清查结果汇总,请部堂大人过目。”
兵部上上下下的官吏,花费了将近十个昼夜,这些日子吃住都在衙门里,才完成了对京营的清查。
王永光接过册子,越看脸色越沉。
员额十一万的京营,如今只有五万人,各营虚冒者皆过半数,李守锜执掌的五军营缺额最为严重。
而在籍的京营士兵,多是老弱病残,至于年富力强者,很多都被勋贵武臣和监军内官充为自家的奴仆家丁。
最离谱的是整个京营的武库中的兵械,居然只有两千五副甲胄。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真是一帮蛀虫,一帮蛀虫!老夫非要参他们一本不可!来人,备轿,本官要入宫面圣!”
朱由检闲来无事,一时兴起,正在乾清宫的一处静室里批阅奏折。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点打在窗外秋叶上的沙沙声,雨落在琉璃瓦的叮咚声,在他的耳朵里,却交织成了一首恬静的小曲。
静室里焚着沉香,香味幽韵,却没有烟雾。朱由检之前好奇还问了王承恩,说是御用监的人把香先在饭镬里蒸透,然后在铜炉里摆了一个铜丝架,把香放在架子上,用炭火距离半寸左右徐徐地烘着,一点儿烟雾都没有,端是清雅的很。
有一长随太监走了进来,躬着身子奏道:“皇爷,兵部尚书王永光求见。”
朱由检放下奏折,说道:“叫他进来。”
他站在乾清宫外,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跟着身前的长随太监穿过甬道,进了乾清宫,进了殿门,来到静室外头。
王永光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跪下去给皇帝边叩头边朗声道:“兵部尚书臣王永光叩见吾皇陛下。”
“王卿请起。”朱由检放下手中的奏折,越过书案扶起了这个两鬓斑白的老臣。
这还是朱由检第一次见自己的兵部尚书,只见他头发胡子已经花白,宽大的朱红色官袍罩在他瘦弱的小身板上,显得有些不合身。
但是,王永光的那一双眼睛却十分有神采,让人不能轻视了这个瘦弱的小老头。
王永光半推半就起了身,朱由检问道:“王卿求见,是为京营的事?”
“回圣上,京营的清查结果出来了,臣特来向圣上复命。”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册子递了过去。
朱由检伸手接了过来,随便翻阅了一下,然后交给了王承恩,转身对王永光说道:“这些日子辛苦了,朕听说你们兵部这些日子都吃住在衙门里,可是真的?”
“回圣上,确实如此。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臣年逾古稀,年事已高,承蒙圣上不弃,委以本兵之重任,才能身居庙堂,为君分忧,臣岂敢辜负圣上的信任。”王永光的话丝毫没有作伪,十分真诚。
“嗯,朕倒是没有错看爱卿,只是国事要紧,爱卿的身子也要紧啊,朕天下这百万雄兵,还指望爱卿费心费力呢。”朱由检勉励了一番。
“臣自当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于自己选的这个兵部尚书感觉还不错,虽然年纪大,可是这股踏实做事的精神,却是如今朝廷里的官员们最需要的。
“京营清查的怎么样了?”
说到京营,王永光目光里满是惋惜与痛恨之色,说道:“回圣上,京营废弛至今,祖法荡然无存。京营士卒泥于居重驭轻之说,久不从战,既臃肿又无所用,骄忤而不可使矣。可恨京营武勋将官坐营太监之流,视京营之兵以为家奴驱使,又以自家家丁滥竽充数,冒领军饷。更令人发指的是,诺大的京营武库,只能搜到二千五副甲胄!若是临战,如何堪用?”
朱由检对于这个结果也是早有准备,这京营的勋贵将官和太监,奴役士兵,吃空饷之类的事,他早就心里知道。
但是武库里只有二千五百副甲胄是他没想到的,这么大的一个京营,居然武库里以后二千五百副甲胄,他都有些怀疑是不是王永光说错了。
“当真只有二千五百副?”
“当真!臣起初也不敢信,还特地去库里查验了一番,命人当面点数,确实只有二千五百副。”
朱由检脸色一沉,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堂堂京营,天子脚下的近卫,居然都被腐化成这个样子,这大明怎么能不江河日下!
“可恨,可恶,可杀!”朱由检将手中的册子狠狠地砸在御案上,厉声道:“王承恩!去东厂找曹化淳,叫他把京营里的监视内官给朕全部抓起来,一个都别放过,仔仔细细地审问,把他们吃的全给朕吐出来!”
王承恩躬身领命,正要动身,又被朱由检叫住:“再派人去一趟英国公府,召英国公进宫。”
王永光见皇帝居然如此果断,将京营的所有内官都抓了起来,直呼:“吾皇圣明!”
朱由检发了一通火,心里舒畅了一些,对王永光说道:“朕下旨整顿京营,通政司这些日子收了不少奏疏。兵科给事中宋鸣梧条上京营八事:一禁兵宜复、一世官宜练、一老弱宜汰、一任官侵饷宜严、一口粮干没宜清、一马上火器宜习、一战车责成宜实、一京营弓箭宜精。王卿以为如何?”
王永光答道:“廷臣泄泄沓沓,徒尚空言,不务实际,臣以为应当先清占役、汰虚冒,再补足军伍,后炼拔精兵。”
“清占役、汰虚冒容易,可是这军伍要从何处补足?京营之兵多来自各地卫所,如今京营尚且如此,各地卫所还有可用之兵吗?”
“这……”
“朕欲破而后立,练一支新军!”
“新军?”
“对,新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