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下,一个满脸风尘长的白白胖胖太监并着几个挎刀的锦衣卫正站在树荫下,一队巡抚衙门的标营骑兵护卫在周围。
那太监见一群士兵拥簇着一个身着精甲的将军下了城楼,朝这边走了过来,便收起了扇风的衣袖,抹了抹额前的汗珠,等来人到了跟前笑着问道:“可是洪承畴洪大人?”
洪承畴虽然是从三品的文官,可对于这个宫里来的太监,还是给足了面子。
所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这帮太监那绝对比小鬼还难缠,拱了拱手陪着笑道:“正是。”
太监抱怨道:“哎哟,洪大人,可要咱家一通好找。咱家出了京一路紧赶慢赶到了陕西布政使司,又说你领兵去了澄城,到了澄城,又说来白水了,咱家这腿脚都快跑折了。”
“倒是辛苦公公,敢问公公是?”
那太监也不再啰嗦,直接就表明了来意,正色道:“咱家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卢九德,洪大人接旨吧。”
洪承畴稍微愣了愣神,然后跪了下去:“臣洪承畴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求治在亲民之吏端重循良,教忠励资,敬之忱聿,隆褒奨。尔洪承畴乃陕西督粮参政,褆躬淳厚,垂训端严,擢为陕西巡抚,挂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印。克承清白之风,嘉兹报政,用慰显扬之志,畀以殊荣。”
陕西巡抚?
洪承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个陕西督粮参政还没做满一年,就升了陕西巡抚。内心固然激动,可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
“臣洪承畴接旨。”
卢九德念完,笑眯眯地将诏书奉给洪承畴,拱手道:“恭喜洪大人高升,吏部和都察院的文书估计还要几日才能到西安。”
洪承畴道:“多谢公公,洪某出征在外,这白水又刚遭流贼攻击,倒是没法子给公公接风洗尘了,若是公公不嫌弃,不如和洪某一道回西安,洪某定要好好款待公公。”
卢九德也没有拒绝,只听他说道:“哈哈,洪大人客气了,皇爷一再叮嘱,出京之后不可惊扰地方,咱家可不敢叨扰洪大人。”
洪承畴:“公公哪里的话,这出京一趟,山水一程,何止千里,这风尘仆仆的,便是马儿也吃不消,何况公公。要洪某说,不如暂歇几日,再回京城也不迟啊。”
卢九德笑道:“也不瞒洪大人,这西安城咱家还是要去它一趟的,皇爷啊,还等着咱家将胡廷宴带回京呢。”
洪承畴眼神陡然一凝,太监也察觉到了他的神情变化,捂着嘴在洪承畴跟前轻声说道:“澄城之事,胡廷宴隔了三四个月才报上去,御前弹劾他的奏折已经堆满了,皇爷前阵子大发雷霆,听说还砸了一个宣窑的瓷瓶呢。”
洪承畴在心中仔细掂量了一番卢九德的话,知道胡廷宴恐怕是仕途到头了,只是他还没搞清楚为什么圣上会擢升他为陕西巡抚。
要知道巡抚可是封疆大吏,向来都是由京官担任,尤其陕西这么大的地方,职权可不小。
正分神胡思乱想着,卢九德凑近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份火漆密封的信:“洪大人,这是皇爷给你的密信,皇爷说陕西之事尽在信中,不可示人。”
洪承畴接过密信,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对卢九德说道:“洪某必不负圣上重托!”
洪承畴将城中防务悉数交给了把总任锜,又留下了他带来的五百骑兵,帮忙修筑白水县城的防御工事,防止流贼再次来袭。
随后带着几个随从亲兵,押着白水县令,与卢九德一起快马加鞭回了西安城。
西安城,巡抚衙门。
大门外的石阶两边各盘踞着一座石狮,石狮两旁的那两面灰色的八字墙前,站着两排戴着毡帽身着罩甲的标营士兵,手里紧紧握着雁翎刀。
大门外,用青石砖铺就的街面上,黑压压的一片跪满了衣衫褴褛的百姓,嘴里哭着喊着“青天大老爷救命啊,青天大老爷救救我吧。”
西安府知府谭凌在大门外的石阶上来回踱着步,一脸阴沉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百姓,骂道:“一帮刁民,你们要干什么?要干什么?还不速速离去,这里可是巡抚衙门!”
人群里有个胆大的汉子喊道:“大人,额们不是刁民。额们就想要讨口饭吃,哪怕一碗粥都行。”
谭凌也不知道是谁居然还敢和他顶嘴,朝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狠狠瞪了一眼,说道:“是谁?还敢和本官顶嘴!”
那汉子也是个不怕死的,居然站了出来,顶着谭凌恶狠狠的目光喊道:“是额!”
谭凌气地手指着那汉子,跺了一下脚,骂道:“不识好歹的刁民,本官是为你好,你倒反过来顶撞本官。”
那汉子又回了一句:“大人要是真为额们好,就赏额们一口饭吃吧。”
谭凌厉声道:“西安府库里的存粮都已经被你们吃光了,哪里还有粮?”
“你们当官的整日大鱼大肉,到了额们百姓这里就没粮了,谁信呢?前几天,额还看见你们从府库里运了一大批粮食出去呢,粮食呢?是不是被你们这些当官的给贪污了?”
汉子的嗓门极大,跪了一地的难民一听这话群情激愤,纷纷应和。谭凌见势不妙,立马对身后的衙役厉声喝道:“有刁民煽动百姓闹事!”
谭凌将手一指,一声低吼:“就是他,给本官抓起来!”
衙役们得了自家官老爷的吩咐,立马拿着铁链和戒尺了冲了过去。
跪在前头的百姓有人想挡,却得了衙役的一顿毒打,被打的百姓敢怒而不敢言,都不敢反抗,生生让出了一条路来。
衙役们到了那汉子跟前,正要扑上去给他用铁链锁起来,却不曾想这汉子竟然有一把子力气,寻常三五个衙役近不了身。
谭凌厉声喝道:“反了,反了,居然还敢抗捕,多几个人上去,给本官狠狠地打!”
又冲上去十来个衙役才将那汉子制服。而此时,刚才还老老实实跪着的百姓已经全部站了起来。
人群里开始出现骚动,站在八字墙前的标营士卒纷纷拔出刀,将刀刃对着人群,不让他们挤过来。
汉子被铁链套着,拉到了巡抚衙门的石阶前,脸上已经挂了彩,鼻子也在往外冒着血,显然刚才没少被衙役们好好招呼。
一直面色铁青的谭凌问道:“你叫什么?”
那汉子干脆利落地答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额叫高迎祥!”
谭凌打量了一番这个带头闹事的汉子,冷笑一声,问道:“你在王二那里是个什么头目?”
那汉子一怔,王二不就是前段时日在澄城杀官造反的那个嘛,他虽然识不得字却也知道这狗日的王八官在给他扣帽子,立马一口咬定不认识:“什么狗屁王二,额不认得!”
谭凌依旧不肯轻易绕了这汉子,加重了语气又问道:“说,是不是王二指使你来煽动百姓闹事的?”
“额不认得王二!”
谭凌见这汉子不上套,骂道:“哼,死鸭子嘴硬,给本官狠狠地打!”
远远地,洪承畴一行人骑着马终于回来了。
他早已脱下了沉重的铠甲,穿着一身从三品的大红官袍,乌纱帽的双翅随着马步不停地抖动着。
巡抚衙门前乌泱泱的一片百姓,各个衣衫破烂,面无菜色,马根本过不去,便在人群的边缘停了下来。
洪承畴目光沉重地望着跪了一地的百姓,然后对身边的随从说:“去问问,百姓为何在巡抚衙门前聚集。”
随从得了吩咐,翻身下马,去到人群里问了一番,回来报说:“大人,这些百姓都是陕西各地逃饥荒来的,说巡抚衙门设的粥棚前两日断了粮,饿得受不了了,所以才来这里闹事。”
洪承畴点了点头,正打算拨转马头,却见一群衙役围着一个汉子在巡抚衙门前殴打。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