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庭离开京城,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九月中旬赶到了西安城,刚进城,他就被眼前的一番景象给惊到了。
街坊之间,放眼望去,全是一个个面黄肌瘦的难民,整个西安城如人间炼狱一般。
一条街,几乎每隔三五步便有一个难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枯瘦如柴。
或睡在屋檐下,或窝在墙角里,或有气无力的哀号着,见着有人路过,便“大爷”“老爷”地叫着,嘴里喊着:“行行好吧,好几天没吃饭了”之类的哀求。
西安城里的灾民和乞丐本来就多,这几日从澄城那边又逃进来将近万人。逃难的人越涌越多,城中无处收容,已经人满为患了。
城里没有空房子,很多进城的难民只能睡在街道两旁的屋檐底下。现下已经入了秋,夜里头露寒,难民没有被子裹身,经常是十几二十个人沿着瓦檐挤做一团,一个挨着一个。
男男女女都挤在一起,此时哪里还有什么男女大防礼教人伦,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牙牙学语的孩子们在母亲的怀抱里缩做一团,哭着喊冷叫饿,一声声稚嫩的哭声撕裂着做母亲的心。
但每当巡逻的衙役走近时,他们就忍耐着不敢吭声,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眼神里满是恐惧地望着这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活似阎王鬼卒一般的衙役。
这些衙役可没有什么同情心,若是哭声让他们听烦了,动辄打骂都是轻的,甚至被打死的都有。
虽然城里各处都设有粥棚放粮赈济,但是难民的死亡人数依旧在不断上升,尤以年老者与稚童者最甚。
所谓民以食为天。若是不解决吃的问题,这几万流民闹起事来,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之前巡抚衙门在城中设了不少的粥厂放赈,每天定时施粮,很多流民就聚拢在粥厂附近,只为了第一时间能够抢到稀粥。可即使如此,饿死的人依旧不在少数。
此时已至正午,正是施粥放赈的时候,也不知哪里响起了一阵铜锣声,守候街道两边的难民,就像那蝗虫过境一般疯狂地涌向声响处。
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攥着一只脏兮兮的破碗,争先恐后,拼命地往前挤,这些饿疯了的饥民哪有什么秩序可言,大家伙都只为了能先抢到那一口能活命的稀粥。
“我先来的!”
“给老子让开!”
“都他娘的别挤了!”
一时间,粥厂前纷纷攘攘,喧嚣不止。
忽然,前头又传来一阵哭爹喊娘的叫声。
“军爷饶命!”
“军爷别打了!”
粥厂来了一队衙役,对着围在粥厂前的难民不管男女老少,上来就是一顿暴打。
“退回去,都退回去!”
“听见没有,叫你他娘的退回去!”
这群孔武有力的衙役对着面黄肌瘦的难民,一边厉声呵斥一边拿着手里的木杖就往难民身上招呼,难民们吃了痛眼里带着恐惧纷纷往后退散。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被裹挟在人群里,因为身体瘦弱力气小挤不过那群大人,动作慢了几分,仍旧滞留在原地。
一个长的五大三粗的衙役看见了,手中的木棍就要往她身上招呼。
那小姑娘看着挥舞过来的木棍,吓得慌忙闭上了双眼,也不知道躲,双手护着头,连哭都忘记了。
这一棍下去,就她这小身子骨能扛得住?
眼看着木杖就要落在瘦弱的身形上,却突然听见一声暴喝传来:“住手!”
木棍在距离那小姑娘还剩一寸的时候,陡然停了下来。衙役头还没回,便骂了起来:“哪来个多管闲事的,敢挡老子办差,找死呢?”
衙役骂完回过头,却见身后不知何时竟多出几匹骏马来,马上的几名骑士各个腰间挎着刀,一名文士被保护在中间,显然是这伙人的头头。
只见为首的那名文士头戴一顶黑色的软翅纱巾,身着一领在士族中颇为时兴的绿罗道袍,两条紫色丝绦对折套连结于身后横围在腰间,道袍外披了一件玄色大氅,倒是俊雅飘逸的很。
衙役顿时心中一沉,他不是傻子,自然看出来这群人的来历不简单。
可他实在想不明白,这里难民成堆的,遍地恶臭,要不是身上有差事,他自己都不愿意来,怎么突然就来了个贵人。还被自己惹上了,莫非是因为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这时,其他的衙役也看到这里发生的事,纷纷围了过来。可是看这一行人穿着打扮明显不简单,也不敢欺上前来,只是围着。
这文士正是孙传庭,只见他手持马鞭指着那衙役呵斥道:“为什么打人?”
衙役看孙传庭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顿时软了下来,回道:“贵人有所不知,这群难民不知规矩,欲哄抢这粥厂,我等若是不制止,那这粮食就被抢光了。”
“所以就要殴打?都是娘生爹养的,看看他们,看看这些衣不遮体的难民,你们竟下得了手?”孙传庭的语气重了几分。
衙役看了一眼那些畏畏缩缩的难民,叹了口气:“人心都是肉做的,要不是迫不得已,我们也不愿下手啊,可我们若不打骂他们,他们就会一哄而上抢了粥厂,那时候谁都吃不到了,咱们打骂他们让他们知道规矩。贵人请看看那后面的妇孺,他们哪里抢得过这些前面的汉子,若是给那帮汉子抢了去,妇孺吃什么?”
看了一眼被男人们挤在后面瑟瑟发抖的妇孺,孙传庭的眼神依旧冰冷,但语气稍微缓和了几分,“所以你就要朝十多岁的小姑娘下手?”
那衙役也被问的有些说不出话来,知道今日这事是不能善了了,陪着笑脸问道:“敢问贵人是?”
“本官是新任陕西督粮参议兼领潼关兵备道孙传庭!”说完也不理这衙役,翻身下马望向那女孩儿,脸色和蔼下来,轻声道:“来,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儿有些害怕不敢过来,便走到她身边。这女孩儿虽然小脸脏兮兮的,头发也好久没有梳洗了,但一双眼睛就如一潭清水,清澈明亮。
仔细看,模样生的也挺周正,鼻梁小巧而挺拔,不禁让人心中生出一丝怜意。
“叫什么名儿?几岁了?”
那女孩儿沉默了一会儿,见这人语气和善,眼神带着善意,于是大着胆子怯生生地说:“柳爱,十二了。”
“爹娘呢?”
女孩儿眼神暗淡了下来,“爹娘都死了。”
孙传庭眼里流露出一丝怜悯,指着着那个被护卫押着跪在地上的衙役。轻声问道:“柳爱,你说要怎么处罚这个人?”
小小年纪的杨爱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只一个劲流泪,哪里顾得上说话,孙传庭叹了口气,对身后的随从命令道:“赏他二十棍,以儆效尤。”